迟也手上又是一颤,洒出来一点酒。他死死盯着手指上那一抹水渍,咬得自己牙关发酸。还有人在说话,好像是节目组导演,但是那些声音都变成了嗡嗡嗡的声音,响在迟也耳畔。他知道自己在发抖,熟悉的恐惧感不受控制地蔓延,迟也极力克制着,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仰脖一口气喝干了酒。
项影给他倒的是白酒,一路顺着食管烧下去,烧得他的胃开始剧烈翻腾。
迟也感到自己的额角开始出冷汗了。
“迟也老师的表现真的是出乎预料的好……”
“还是声音条件好,亮,后排也听得一清二楚……台词也好,唉,现在的小年轻,都仗着后期配音……”
“这是基本功扎实……”
“说得是……”
他好像被浸在了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一层。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耳膜胀得发疼,好像脑子要炸了。
张念文的声音突然刺进来,无比清晰。
“他的台词好什么?还是吞音,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张不开嘴吗?”
迟也听到“砰”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好像只是他脑子里的声音。
“嘴巴张大。”张念文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塞一个塑料的柱状物体,“牙关要打开,下颚肌肉放松,来,含住。”
少年迟也困惑地看着老师。他牙关发酸,下颚快要脱臼了。嘴里含不住,有口水滴下来。他很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想伸手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张念文“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不允许。
“以后念台词再吞音,就一直含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奇异地发亮。“到你嘴巴张得开为止!”
“小也!”项影冲出来,跟在迟也身后,伸手想抓他。
迟也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嗓子破了音:“别碰我!”
项影被他吓了一跳,饭店大堂里的人也都在看着他们,有人已经认出了迟也。但是迟也根本没有察觉。他急促地喘着气,好像呼吸不过来,眼底红成了一片,像血。
项影拧紧眉头:“小也,你不舒服吗?”
“我……”迟也说不下去,他觉得喉咙里很干。无名的恐惧像一头怪兽一样在他背后追,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从那个包厢里跑出来,所有人都看着,可他就是控制不了。濒死的感觉太真实,把他的理智一寸一寸地蚕食干净。眼前已经揉成了模糊的一团,他隐约看到另一个矮一点的人也跑到了面前。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迟也老师?”
是孟轻雪。
他转身想跑,但腿是软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双手突然伸到他肘下,稳稳地托住了他。迟也闻到了那股微微带着苦味的古龙水气息。
孟轻雪低低惊呼了一声:“喻主编?怎么……”
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在拍,喻闻若侧了侧身子,替迟也挡住了摄像头,然后帮他把鸭舌帽往下压了一压。
“还好吗?”他的声音在迟也耳边响起来。迟也无意识地抓紧了他风衣的衣襟,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他。
他一句话都没说。
喻闻若抬头看着项影和孟轻雪:“他喝多了。”
项影一脸茫然,“你是……”
“我先带他回去。”喻闻若揽住了迟也的腰,朝着还坐在饭桌上的小杭使了个眼色,“小杭,去开车门。”
“啊?哦!”小杭一步蹿起来,丢下饭桌上同样懵住了的其他同事,赶紧上前想搭把手。
喻闻若保护性极强地避了一下,“现在别碰他。”
小杭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跑到前面先去开了车门。
喻闻若把人塞进副驾,迟也已经抖若筛糠,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像一个溺毙的水鬼。
他把手伸到了迟也脖颈里,数了一下他的脉搏。快得吓人。
“迟也,看着我。是我。”喻闻若叫了他一声,迟也转过脸来,看着他,眼神空茫无物。
喻闻若指挥他:“深呼吸。”
迟也好像没听进去,他依然在急促地喘息,好像随时能昏过去。
小杭担忧地站在旁边:“主编,要不要送医院啊?”
“不用,这是panic attack*。”喻闻若没看小杭,把自己的手腕伸给他,“迟也,抓住我的手腕。”
迟也一开始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在他手腕上抓了一把。
“用力抓……然后放开。感觉到手臂的力量没有?”喻闻若放低声音,像在教一个小孩子,“深呼吸……来,再抓。”
迟也很听话,缓缓地抓住,又缓缓地放开。溺水的感觉渐渐退了下去,耳朵里的轰鸣消失了。迟也的眼神渐渐聚焦。
喻闻若又伸手贴到他脖颈里,这次迟也避让了一下。
“我没事。”他终于开了口,只是嗓子很哑。
喻闻若站起身,从口袋里把钱包扔给了小杭,“你回去继续跟组员们吃饭吧,晚饭刷那张visa卡,我先走了,车钥匙给我。”
小杭赶紧把车钥匙交给他,喻闻若坐到了驾驶座上。
迟也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把车发动了起来,“你不是在香港吗?”
“回来了。”喻闻若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倾身过去,给他系上了安全带。
古龙水的味道铺天盖地。迟也听见自己含糊地应了一声,狂跳的心“咚”地一下,终于平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恐慌发作。焦虑症的症状之一。
第28章
迟也沉默着刷开房间门, 走了进去。房间自动感应,不需要插房卡就亮起了灯。迟也随手把房卡扔在门口的玄关上,进去把鞋一踢, 倒在了床上。
喻闻若跟在他身后, 无声地进来, 关上了房门。
“你身上带药了吗?”
迟也不理他。
喻闻若看了看这个房间, 迟也已经住了快两个礼拜,住得很有生活气息,沙发上堆了很多衣服, 卫生间的水台上还有没拧上的瓶瓶罐罐。他又道:“带了也不要吃, 你今晚喝了酒。”
迟也烦躁地出了一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我没事了,你走吧。”
喻闻若没走, 他靠在电视柜上, 看着伏在床上的人。“你的焦虑症, 去看过医生吗?”
迟也顿了一会儿, 突然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喻闻若没把他的攻击性当回事, 仍旧好声好气,“要去看医生。”
“我没病。”
“没病的人不会突然这个样子。”
“有病的是你。”迟也的语调比眼神更冷, “奥氮平是治什么的来着?精神分裂?”
一片静默。
话说出口迟也就后悔了,但他没办法收回去,只能心虚地连眨眼睛,嘴角动了动, 找不出话来。
但喻闻若没生气,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会听见声音。”
“什么?”
“九个月前, 我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喻闻若双手抱胸,口吻平静,“自那以后耳朵里一直听见她在跟我说话。奥氮平就是治这个的。”
迟也想到他床头的照片。“谁?”
喻闻若笑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地绕了过去。“你今晚是遇到什么事情应激发作,还是就最近压力太大了,突然发作?”
迟也沉默了半刻,也不想说。于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换了个话题,“你好像很清楚怎么缓解恐慌发作?”
喻闻若笑着摇摇头,转身把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给他倒在烧水壶里。“常识而已。这种都市病很常见的,没必要讳疾忌医。”
迟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趴回了被子里。恐慌是好了,但他在胃疼。他强忍着,不想让喻闻若看出来。
“你怎么会来?”
“上海时装周快开幕了。”
“这里是乌镇。”
“反正也不远。”
“时装周在下个月。”
“……”喻闻若轻轻笑了一声,“所以我说快开幕嘛。”
迟也疼得没好气。“四舍五入学得这么好,你数学老师一定很欣慰。”
喻闻若看着他不自觉地弓起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迟也从牙缝里挤了一句出来,耐心已经耗尽了,“喻主编,我想休息了,你能出去了吗?”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渐渐往门边去,随即门被打开,又“咔哒”一声被扣上。
喻闻若一句话都没有说,离开了。
迟也痛得在床上弓成了一只虾米。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不希望喻闻若在这里,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一面。可他真的就这样走了,他又觉得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在期待什么呢?他今天碰到喻闻若的时候,他很明显是在跟《幕后》的组员一起吃饭。只是工作而已。他来到乌镇,甚至都没有跟自己说一声。
迟也知道自己有的时候是挺以自我为中心的,但他自认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他撑着上半身,在口袋里摸了摸,想叫阿芝给他去买点胃药来。一掏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了。迟也烦躁地叹了一声,也没力气去洗澡,就囫囵换了睡衣,钻进被窝里,把灯关上,准备硬扛。
胃疼比恐慌焦虑好扛多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就可以。
门口又响起脚步声,突然“滴”了一声,响起了刷房卡的声音。
迟也猛地睁开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常年被私生骚扰的应激反应发作,身上“唰”地出了一身冷汗。玄关处自动亮起了灯,迟也的眼睛不习惯突然亮起来的光线,被刺得抬手捂住了眼睛。
“先别睡,给你买了胃药。”喻闻若的声音响起来,抬手在玄关处的中控台上调了一个更柔和的光。迟也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提了一个袋子,上面是附近便利店的logo。
“你怎么……”
喻闻若自顾自把外套脱下来,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热水袋。正好刚才他那壶水已经烧开了,他把热水袋灌满,剩下的倒在水杯里,又拆了两粒药出来,爬到床上来递给迟也,“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