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含章殿灯火明亮,从外听不到里面有声响,殿外一圈禁军十步一人,台阶下宫中禁军腰戴佩刀,来回巡逻。
台阶下有两道人影走来,禁军校尉曹延齐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军列队拦在殿前。
曹延齐看向走来的人,眯眼借着宫灯和身后大殿飞檐挂着的灯笼,看着人走近了才看清来人身份。
“继续巡逻。”曹延齐低声吩咐,松开握着佩刀的手,走一步上前,抬手恭敬道:“下官参见王爷。”
顾明容摆手,向正殿门口看了眼,停下道:“入夜后,可还有人来过?”
“不曾。”曹延齐闻言答道:“不过白日议事时,最后离开含章殿的是枢密院的吴大人。”
枢密院掌军政机务,边备、兵防、戎马都归枢密院管,尽管大燕多年来并无战事发生,可枢密院手里的权力一直没有削弱,
即使太平盛世,大燕的边备和兵防都从未懈怠,枢密使手中握着的权力可不小。
吴宗耀……
顾明容轻蹙了一下眉,很快恢复常色,大步迈进殿内,回头交代曹延齐,“陛下寝宫处的守备不可懈怠。这两月出入皇宫的名册,曹校尉还是尽快交给本王。”
“下官明白。”
顾明容进殿时,殿内宫女正在更换宫灯的灯芯,见他进来,不敢怠慢,匆忙福身施礼后,更换的动作比之前更快些,迅速换完之后离开正殿。
绕过两重帘帐,顾明容走上前,还未开口谢宴已经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看向他。
看着那堆文书,顾明容走到桌案前,半靠着桌面,随手拿起谢宴已经整理好的册子翻开,“谢太傅公务繁忙,难怪两日不见人影。”
“别闹。”谢宴伸手去抢顾明容手里拿着的册子,夺回来后仔细放好,“你怎么来了?”
就着谢宴探身来抢的姿势,顾明容伸手扣着他肩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才松手放人坐回去。
看着顾明容,谢宴搁下笔,“这些都是各州县向朝廷汇报的文书,还差一半没整理,里面提到的事都得在八月前处理完再发放回去,接下来这大半个月恐怕――”
明明前日还在谢家被气得不轻的人,才两天时间就又要在含章殿里对着一堆文书头疼。
发觉顾明容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谢宴干脆收了话头,知道顾明容一向没有耐心做这些事。
比起周旋在朝堂这些繁琐的事务里,顾明容现在更喜欢直接用拳头说话。
端着杯子啜了口,谢宴往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盯着顾明容,笑问道:“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起整理?”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累。”顾明容走到案后,拉了一张椅子在谢宴旁边坐下,直接抱住谢宴,埋脸在他脖子里,“仲安,你别忙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回府,我昨日又买了几尾鱼,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谢宴自知拉不开半个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的顾明容,任由他抱着,也不阻拦,只是斜眼看了看几乎六尺长的桌案,上面摞满了文书。
“王爷别闹了。”
“谁和你闹?忙了一天的军务,本以为回府你在被窝里等着,谁知道你还在宫里,气都没多喘一口,我就进宫来了。”顾明容伸手在谢宴腰上按了按,又往上替他揉了揉肩,“这么硬?你不会一天没歇着吧?”
闻言谢宴失笑,还真让顾明容猜中了,他待在这里一整天都没踏出过正殿大门。
谢宴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察觉到顾明容收起了压在身上的力气,顺势把人推开,探过身子帮顾明容收拾出一块地方来,又把砚台和笔架挪了位置,看着灯下的倒映,倒像回到了在太学的日子。
搬了鄞州和溧阳的一沓文书放在顾明容面前,谢宴歪过头看他,“原本是中书省的活,我揽来做了,那就不能半途而废。如今情况不同,陛下年纪小,这些事不得不亲自来。”
顾明容托腮撑在桌上,偏头直直盯着谢宴,两人眼神相触较着劲,过了一会儿,顾明容叹气,直起身端坐在案前,不情不愿接过谢宴递来的笔。
“辛苦了。”谢宴看见顾明容脸上表情,笑意漫上眼尾,左右看了看,站起身往外走:“我让人拿点心和茶水来,再掌一盏灯,别看坏眼睛。”
“现在这情况,还不如瞎了好。”
闻言谢宴猛然回身,盯着已经提笔在册子上做记录的顾明容,沉默了会儿才开口:“别胡说。”
顾明容一听就知道谢宴在想什么,抬头看他,勾了勾唇角笑问,“真怕我瞎了?”
谢宴语气已经有些怒意,“顾明容。”
“好了,逗你的,我怎么可能会瞎。处理完事情赶紧着来宫里见你,晚饭都没吃,还陪你挑灯奋战,我可不做赔本买卖。”顾明容冲着谢宴眨了一下眼,挑眉道:“太傅可要做好准备。”
谢宴:“……”
尽管早知道顾明容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谢宴还是磨了磨牙尖,不由想,顾明容的恶劣性子,多半是他惯出来的。
转过身往门口走,门外太监见到谢宴走来,立即躬身:“太傅有什么吩咐?”
“准备几道小菜和点心,还有茶水,再让人拿盏亮些的灯来。”
“是,奴才这就去办。”
正欲回殿内,又想到什么,谢宴叫住太监:“点心就要王爷平时爱吃的那些,其余的不用了。”
十五月亮十六圆,望着满天清辉,谢宴想起顾明容不情不愿的样子,唇角笑意蔓延到眼角。
太监看见谢宴笑了,不由心里暗惊,从他在含章殿当值来,就少见谢宴笑,今天――
“太傅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月色真好。”
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谢宴回到殿内,见顾明容一脸肃色正在整理文书,不由放轻了步子走过去,绕到他伸手。
早听见谢宴回来的脚步声,顾明容故作不知道,正要打算逗一逗谢宴,就有一双手抚上额角。
手法熟练,力道刚好,顾明容把滚到舌面的话压了回去,放下笔往后倚在谢宴腰上。
“那些武夫,也没比这群老头子好多少,一样的烦。”顾明容像抱怨一样道:“小皇侄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放你我归还乡野?”
“王爷吃得惯粗茶糠饭?”
谢宴好笑地问了句,“还要自己种菜,蚊虫又多,还没有暖阁地龙,冬天只有烧炕,冷得不行,夏天也没有冰扇――”
抬手握住谢宴手腕,顾明容仰头看着谢宴,恰好对上谢宴垂下的双眼,笑了起来。
“谁告诉你,我归还乡野是要去种地种菜还上山打猎?我那是要在包下一座山,修一个庄园,就你和我住,其余的活请人来干,你就负责给我暖被子,顺道再替我――”
“啪”一声轻响,谢宴冷着眼抽回手,回到位置坐下,挽好袖子拿起笔斜睨着顾明容。
暖床?想得美。
顾明容摸了摸刚才被谢宴打过的脸颊,摇摇头长叹几声,认命干起了中书省的活。
谁让他舍不得谢宴一个人长夜难熬。
“谢迟定亲的事,谢家有传信来吗?”顾明容下笔不停,随口问了句,“要不是听老王叔说了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文妤喜欢你那个弟弟。”
闻言谢宴摇了摇头,伸手蘸了墨继续写,对这件事情并不那么在意,“对谢家而言,能和端王爷成为亲家,是祖上庇佑,是见天大喜事。”
“老东西真不是人,逼着你看大夫,又逼着你去见祸害别人家姑娘,对谢迟倒是实心实意,一直来谁家都瞧不上,我说呢,原来是看上了老王叔。”
在谢宴面前,顾明容从不掩饰对谢平的厌恶,也从不收敛自己的态度,反正谢平都做了,还怕他说几句吗?
他就是要说给谢宴听,让他认清这个糟老头子的嘴脸。
谢宴失笑,看着顾明容,“怎么听上去你比我还要失望?你是在替我不值,没能和端王爷这样的人物攀上亲吗?”
才说完谢宴就后悔了,尤其是在看到顾明容眼里戏谑后,恨不得把话咽回去。
“你当没听到。”
“听到了,不过你都有我了,做人不能那么贪心,再说,老王叔那种不适合你,受不了你的――”顾明容倒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免得手一抖,墨点洒在册子上。
扭头看着故作无事的谢宴,顾明容放下笔,望着那张在灯下越发勾人的脸,凑过去捏着下巴,不由分说啃咬着下唇,“肉都快给你揪下来一块,下手这么狠?”
“王爷自重些。”
顾明容果真听话地自重了,挪开到一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专心批注。
殿外月色正浓,从窗外照进殿内,落得一地清辉。
听着钟声,丑时刚到。
顾明容歪过头看了眼披着自己外衫的谢宴,趴伏在案上,呼吸浅浅,不止是灯的原因还是别的缘故,顾明容觉得此时的谢宴脸上,竟有了弱冠前的影子。
那时的谢宴还没有这么重的心思,除了时不时发作的病外,完全是世家小公子的模样。
思忖片刻,顾明容放下笔,刚打算把人抱到里边的床上去睡,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王爷,长乐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