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白崇峻向房英莲求亲竟然被拒,他思来想去觉得是那个叫山告的男人捣鬼,这厮一直都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客居房府,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一来二去干柴烈火……这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崇峻气不过,干脆跑进宫里求旨赐婚,拓跋泰当然没有立即答应,问清来龙去脉以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贵妃说了,不可乱点鸳鸯谱。”白崇峻失望而归。天子看白狐狸吃瘪相当有趣,转身就把这桩官司讲给了崔晚晚听。
“山告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房英莲毫无扭捏神态,大方赞美,“他与我意气相投,堪称知己。”
听她这么一说,崔晚晚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男子,当得起县主这般称赞。”
“他长得很好看,”房英莲想了想,黑葡萄似的眼睛神态认真,“就如同娘娘一般,十分貌美。”
哪儿有这样形容男人的。崔晚晚“噗嗤”一笑:“县主真是个妙人儿。”
驿馆准备的马车虽不如宫中的豪华,但也算细致周到,包着棉花铺着软垫,行驶起来并不觉得颠簸,而且还有一个酸枝木多宝盒,打开以后,只见里面分门别类装了满满一匣子零嘴糖果。
“总算还有个机灵人。”崔晚晚只当是随从里有人知晓她的喜好特意准备的,抓了一把话梅塞给房英莲,“县主也吃,咱们别吃边聊。”
这日二女相谈甚欢,直至到了驿馆,崔晚晚还依依不舍的样子,甚至打算晚上与房英莲同住一室。
“不行。”拓跋泰眼风横扫,透着浓浓的不悦,“皮又痒了?”
“这也不准,那也不许,陛下不如撵我回去,我还落个逍遥自在!”她好一通撒气使小性子,眼看硬的不行又来软的,“白天人多嘴杂不好讲话,晚上一个被窝可以说些悄悄话,女儿家都是这样的,从前在家我也经常跟佛兰姐姐睡呢。”
她不提还好,“一个被窝”四个字落进拓跋泰耳中,他更是胸闷气短,顿时想起房英莲拒了白崇峻的求亲,莫非是不喜男子?
崔晚晚哪儿知道他想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扯着袖子撒娇卖乖:“别人都有手帕交,就我没有,县主能做我的手帕交……”
软磨硬泡许久,终于换来天子让步。
“说话可以,同住不行,一个时辰后回来。”拓跋泰被她缠得头大,“过时不归,朕亲自去逮人。”
崔晚晚兴冲冲地去敲房英莲的门。拓跋泰见状无奈一笑,干脆也出去走走,正好撞见满面郁色的白崇峻,不由得哼了一声,眼神鄙夷:“无用。”
倘若有用,此刻与房英莲共处一室的就是他,还能有崔晚晚什么事?
白崇峻一头雾水,只觉最近自己流年不利,心仪的女子追不到,还无故被天子嫌弃,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贵妃与手帕交秉烛夜谈,果不其然忘了时辰,直至天子亲自来“请”才回去,还约定了明日再叙。
翌日,崔晚晚满心期待房英莲来说话解闷,却被告知县主天不亮便已动身,仔细一问方知天子派人去前方探路打点了,她顿时气得牙痒痒。
出来第十一天,终于抵达雁门郡境内。
这里是中原通往北地的咽喉要塞,山脉起伏,沟壑纵横,像是老者脸上深深的皱纹,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山脚下随处可见散落的土堆,高高低低的。
“那些是什么?”崔晚晚指着问。
“是坟,埋着历代将士的忠骨。”拓跋泰神情变得肃穆,“有些是从前的,有些是近几年的,还有些不知是多久的。”
崔晚晚沉默片刻,低声呢喃:“都没有墓碑。”
怎么可能立碑刻字呢?那些战死阵亡的将士,有人收尸已是万幸,断臂残肢混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凭着衣着勉强辨认出不是敌军是同袍,最后拉回来埋了,便算作入土为安。拓跋泰从前做过太多次同样的事,那里面就有他亲手堆的坟墓。
如刀的风刮过来,似是剐在她心上,崔晚晚倚靠他取暖,说了句“幸好”。
幸好里面没有他。
能够活着相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恩赐。
常言道否极泰来,他从前的苦难皆已成为过往,将来必会事事顺遂,再无阻碍。崔晚晚心中这般想,愈发坚定了决心。
进入城池,一行人直接下榻郡守府,房英莲也候在这里。郡守叫薛广业,看起来像个六七十的老翁,鹤发鸡皮,脸上沟壑宛如刀刻出来的一般,实际年龄却只有四十来岁。
晚上薛广业在郡守府摆了接风宴。北地饮食杂糅了胡俗,案桌上的吃食以牛羊肉与胡饼为主,佐以奶酒乳酪,鲜有京中宴席里的精致果蔬小菜。
崔晚晚盯着那一盘小山似的肉发呆,不知该从何下嘴,估计筷子都夹不起来,一坨肉比她拳头还大。拓跋泰见状,拾起一旁的匕首割下小块的肉给她。
肉里还带着血丝,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强迫自己吞下去,总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于是顺手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又尝到一股难以接受的咸腥味,顿时呛得全喷了出来。
“慢些。”拓跋泰轻抚她背脊。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态,饶是崔晚晚也觉得羞赧,垂眸不敢看旁人,扯着拓跋泰袖子小小声声地说:“我去更衣。”
拓跋泰不放心她单独离开,叮嘱道:“让房英莲陪你。”
郡守府专门腾出一个宽敞院子接驾,崔晚晚回到房里先净手更衣,待到从屏风后出来,见到桌上有碗热气腾腾的甜羹,顿时欢喜。
“县主费心了。”
她端起碗就吃起来,里头放了足量的蜜,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说来这一路跋涉虽然辛苦,可她却没有受太多的罪,马车里总摆着杂书零嘴供她打发漫漫路途,每到驿馆歇脚,呈上的膳食都是她爱吃的,房间摆设也是按着她的习惯来的,连枕头都是同长安殿一般的鹅毛软枕,如此体贴周道,可见打点的人十分仔细用心。
好比现在,知道她吃不惯北地饮食,便专程做了暖胃的甜羹来。
谁知房英莲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吩咐的。”
她虽奉旨沿路打点,但对贵妃的喜好知晓不多,不可能事事投其所好。
也不会是拓跋泰,二人天天在一处,他总不可能飞到前面去吩咐这些琐事吧?
崔晚晚纳闷:“那是谁?”
第78章 敕勒 娘娘不见了!
歇息一日, 拓跋泰一行便要去往怀朔城,同时还带上了郡守薛广业,他扎根北地二十余年, 对内对外都了如指掌。
长久以来, 中原一直受到北方各部族的侵扰,自大魏建国, 魏太|祖下旨在北地修建长城,以防胡族南侵,直至太武帝继位,长城已有一千余里, 但当时北方柔然崛起,渐成大患。于是太武帝决定攻打柔然,他御驾亲征,把魏军分兵五道并进, 越大漠击之, 柔然大败,可汗大檀率残部惊骇北逃。为了巩固战果, 太武帝便在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带兴筑镇城,屯兵防守, 是为怀朔城。
柔然没落之后,北地有一二十年战事稀少,而当时在军镇担任将领的多是世家亲贵, 他们无心边防, 而是一门心思钻营苟利。这群贵族看不起守边官兵,苛待他们不说,不给钱便不予升迁,甚至还克扣军饷, 少给衣食。矛盾日积月累,边境人心浮动,竟然不察匈奴部族渐渐壮大,最后被人打上门来。
其实江肃说得也没错,王孙子弟尸位素餐,底层将士怎能不寒心?
拓跋泰身在北地十年,自是清楚此地弊端,于是登基以后就大肆进行了清洗换血,撤掉那些酒囊饭袋,如今边镇守官都是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大多数出身贫寒,也能体恤士兵。此次北巡,他不仅是为养马选址,更是要体察下情。
怀朔城说是一座城池,但实际上并不算很大,除了城墙壁垒格外高耸,其他地方可谓简陋。城中只有一条路可称为“街”,两旁零星散落着几家买卖商铺,其余地方是一些民宅,除此而外便是营房、马场、练兵场、军需草料场等地,还有一座磨房。
街上四处走动的行人不算多,看打扮多是戍边将士,偶尔也能看见几个牵着牛羊,容貌迥异的外族人。
薛广业解释道:“他们是敕勒人,经常会来城里交换些茶叶丝瓷。”
拓跋泰问:“现在是哪个部管事?”
敕勒部族多达数十个,分布在大漠草原各个区域,以姓氏不同而区分。
“是斛律部,族长仍是斛律金。”
拓跋泰点头:“老相识了,你找人给他带个信,过两日朕与他一见。”
天子一行住进了城中一户民宅,据说主家是在怀朔城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因为跟守城官关系好,特意借出来的。
崔晚晚一进宅院就直奔卧房,果不其然又是她睡惯的高床软枕,仍然摆着她喜欢的糖果零嘴。若不是知道佛兰好端端留在京城,她差点以为是佛兰的魂魄跟来了。
这人对她了如指掌,又如影随形,但总是不现身,让她好奇之余又有些恼怒。
她想见主人家一面,让人去请,侍从回来却说主人家外出做生意去了,不在城中。她又问主人家姓甚名谁,得到的答复是主人姓魏名然,人称魏郎君。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崔晚晚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魏然”二字,盯着看了片刻,随即勾起唇角。
隔了一日,拓跋泰出城与斛律金会面,崔晚晚也缠着要跟去。
“你谈你的正事,我又不打扰你。”她早就打好了主意,“我还没试过在真正的草原上骑马呢,好不容易来一趟,郎君不会想让我抱憾而归吧?”
拓跋泰鄙夷:“就你那两下子还想纵马驰骋。”
“你要不放心,就让县主陪我好了。”她使出浑身解数磨他,“县主武艺高强骑术又好,跟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求你了,阿泰――”
拓跋泰拿她没法,叹了口气妥协:“走吧。”
“郎君最好了!”她跳起来重重亲了他一口。
敕勒人最早生活在北地以北的北海1附近,汉代后才逐渐向南迁徙,与中原汉人交往。他们善于造车,造出的车轮巨大几乎与成年男子齐高,能够在草茂雪深、甚至是沼泽地里通行,所以中原人也称他们为“高车人”。
如今的敕勒首领斛律金,拓跋泰从前在北地就与其相识。斛律金年少时凭借壮勇驰名塞外,因不满敕勒部族常受到匈奴人的欺负,还集结人马跟匈奴打过仗,当时逼得匈奴汗王退出敕勒的地盘。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斛律金也率部众前来支援,算是大魏的盟军。
会面之地在怀朔城外三十里处的一片草原,那里住着一些放牧的敕勒人,一望无际的绿茵中搭起了白色帐篷,格外显眼好认。
首领斛律金热情迎接了众人。他身材高大,又蓄着须,看起来要比拓跋泰年长一些。斛律金像个老友般拍着拓跋泰的胳膊,豪迈笑道:“阿泰,听闻你做了大魏的皇帝,恭喜!”一口中原话说得不赖。
“多谢。”自打出来,拓跋泰卸下了几分天子威仪,眉眼神色变得轻松,笑容也多了,“怎不见阿光和阿羡?”
“那俩臭小子不知野哪儿去了!”斛律金大手一挥,“待会就回来了,不用管他们,我们先去喝酒!不醉不归!”
帐中铺了毡毯,敕勒人习惯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中间堆放酒肉吃食。拓跋泰在斛律金左方坐下,随即牵着崔晚晚落座,依次过去是房英莲和白崇峻,还有薛广业。
斛律金看着二人的动作,笑着问道:“阿泰,这位是你的阏氏?”
胡人一般把单于和汗王的妻妾称为阏氏,一个王可以有很多阏氏,来自不同部族,就像中原的天子有许多嫔妃那样。
谁知拓跋泰却说:“是我的妻子。”
斛律金精通汉语,不仅会说还会写,所以知道汉人的妻和妾是不同的。他闻言略有诧异,重新审视了崔晚晚一番,点头郑重道:“是我失礼了。”
崔晚晚回礼:“见过族长。”
几人把酒言欢,没过多久,自帐外钻进来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皆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硬朗,简直跟斛律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一个少年发色稍浅,还带着些卷曲,他原本要说些什么,见到拓跋泰顿时眼睛一亮,咋呼呼道:“阿泰叔来了,快教我射箭!”
崔晚晚一听这称呼“噗嗤”笑出声,斜眼瞟过去,学着少年的口气说:“阿泰叔――”
“阿羡休得无礼!”斛律金出口训斥,“远来是客,哪儿有酒没喝肉没吃就麻烦客人的道理?坐下!”
卷发少年只好悻悻闭嘴,挨着父亲坐下,他是次子斛律羡。而另一个少年个子要高一些,看起来比较内敛,乃是长子斛律光。斛律金十分喜爱这个长子,还仿照中原人给他起了字,叫明月。
斛律光朝拓跋泰行了个中原的叉手礼:“见过陛下。”
拓跋泰道:“阿光也坐。”
酒过三巡,男人们切入正题,说着饲养军马的事,拓跋泰还提出大魏出钱购买敕勒高车,斛律金一口答应。
“近来柔然有卷土重来之势。”斛律金捋了把胡子,眉头微皱,“当年柔然兵败往西,大檀之子吴提在高昌自立为敕连可汗,前两年吴提病死,其子吐贺真继位。吐贺真自封处罗可汗,意为唯一的王,可见其野心。柔然雄踞大漠以西,听闻已经吞并了高昌国,接下来也许就是于阗……”
拓跋泰在心中勾勒舆图,若是高昌和于阗都被柔然收入囊中,那大魏与之相邻的沙洲便暴露在前,并且另一侧还有吐谷浑虎视眈眈。他凝眉沉肃:“于阗若亡,中原危矣,绝不可放任其大。”
崔晚晚在一旁听了,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辛苦,说一句操碎了心也不为过。尽管嘴上说着不可放任柔然壮大,但两国交战岂是儿戏,哪儿能说打就打?大魏经历了内乱,如今稍微平稳,正该休养生息才对。面对内忧外患,天子也是步履维艰,治国之路道阻且长。
崔晚晚心疼他,垂眸思忖片刻,装作无意地问:“太武帝当年是如何击败柔然的?”
说起这一段历史,斛律金犹如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从太武帝十六岁即位率轻骑讨伐柔然,陷入重围开始,讲到他前后九次率兵出征柔然,最后逼得柔然可汗大檀率众北遁,后来柔然只得采取和亲方式向大魏示好。
“柔然送公主郁久闾氏到大魏,同时献马匹一万,太武帝封公主为夫人,后来还生了儿子。”斛律金感慨道,“如此总算相安无事了几年,阿泰,其实你也可以效仿。”
历朝历代,和亲联姻都是缔结盟约最好的方式,如今也一样,拓跋泰想要为大魏争取时间休养,可行缓兵之计,娶柔然和吐谷浑的公主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没有表态,反而另起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