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吗?
人人睁大眼往台阶上看,就连好不容易冲到门口的人都回过头,着急确定权倾天下的九千岁是生是死,是危是安。
黑猫一般匍匐在屋顶的柳黛也屏息凝神,指腹抚上刀鞘,整个人绷成一把拉到极限的弓,稍稍一点动静她便要离弦而出。
看不清。
黑衣人所落之处,人呈泥沙状向内凹陷,三十三近卫围而击之,其余黑衣人也一拥而上,一时间庭院内上演一出血腥可怖的扑杀,刀剑铿锵声伴随的是飞溅的残肢断腿,鲜血迎面,漫天漫地皆是热血,墙垣之间盛满哀嚎,森然一处人间烈狱,让人不忍多看。
柳黛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她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与屋顶瓦片融为一体,她紧握刀鞘,四下环顾,机警肃然,一举一动与一头蛰伏等待的猎豹一般无二。
苏长青在下,假山重叠之后,他与李茂新背对背,一前一后紧盯着绞肉战场,不肯漏过一帧画面,却又不肯轻易出手。
他掌心又在出汗,温热濡湿,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忽然间一批重甲士兵踏过石板路,将路边君子兰踩进泥地,粉身碎骨。
随着后援的加入,黑衣人颓势渐显,即便他们一个个抛却生死,以命相搏,也难维持局面。
只不过重甲士兵与三十三近卫一样,以猛虎之势冲入围杀人群,没人着急去找搏杀的中心或许已经被踏成肉泥的九千岁。
一列手持盾牌的士兵身后,一人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缀,脚下粉底皂靴,一派清苦读书人打扮。此人面如严霜,目露狠光,周身杀意大盛,让人下意识地便想逃跑。
然而有人偏向虎行。
柳黛与苏长青一个从天而降,一个拔地而起,方向不同,出发点不同,却向着同一个目标杀去。
柳黛心知苏长青就等此刻出手,于是刻意落他半步,任他裹挟末路绝望之狂,将手中剑化作漫天雪雨,漆黑天幕之下,舞一曲杀生成仁的绝唱。
剑芒森冷,剑气袭人。
冰冷犀利的剑光距离喻莲的脸只有半寸。
苏长青一脚踏在一重甲士兵头盔之上,手中长剑被喻莲的短刀格开,轻轻松松挡在半空,喻莲半眯着眼,对于横空出现的刺客不屑多看。他手臂一震,手中短刀发出“嗡”的一声空鸣,一汪无形之力自刀刃荡开,一瞬之间将被架在面前的苏长青猛地震飞,最终重重摔在高墙上,生死不知。
喻莲挽刀藏于背后,轻哼一声,不屑之意溢出言语,“跳梁小丑,自找死路――”
噌――
“又来一个。”
柳黛自他后背袭去,鬼魅如风,却比风更快,比鬼更猛。
她的刀见过战场,杀过仇敌,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出鞘便散出层层杀气,悍然难敌。战场敌手见刀便要退后三步,以求生机,但喻莲的手比她的刀更快。明明是刺杀的死角,明明所有士兵都来不及反应,可喻莲偏偏就能转过身,以刀对刀,接下这一末路狂怒的杀招。
他手中短刀仿佛已经长成身体的一部分,收放之间,游刃有余,弹指一挥的反应下,轻松破开柳黛的奇袭。
季家刀身长如柳,几乎相当于一名成年女性的身长,加之钢铸扎实,刀身稳健,比喻莲手中短刀不知重过多少倍,但在他手下,却如鸿毛之轻,动一动手指头便能让它灰飞烟灭。
柳黛与喻莲离得极近,近得她能够看清楚喻莲瞳仁之中倒映着的她的影,他不屑一顾,她却忽然间勾唇一笑,随即将喻莲从疑惑到惊惶最终怒不可支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们都不晓得,她自小练的是双刀,虽然“多媚”被留在隐月教,但前几日她闲着无聊再度潜入闻人羽的兵器库,还翻出不少好东西,其中便有这一把摧枯拉朽、斩金截玉的短刀。
她自腰后抽出藏匿的短刀,趁喻莲被季家刀架住的空档,如探囊取物一般一刀划破他胸膛,刀刃游走而过,剖开血肉也斩断的胸骨,骤然间鲜血喷薄,喻莲瞳孔放大,人群惊乱交加。他手中短刀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脆响。
刀是好刀,柳黛想。
就是下一回再难有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狙杀已成,她将捂住伤口的喻莲往士兵身上重重一推,眼见他们一个个地扑上去要给喻莲当肉垫子,口中一声接一声地喊,“喻大人”“厂公大人”“九千岁”,好生关心,比见着自己亲爹还要肉紧,几十个大男人乱成一团,无人抽空再应付刺客。
趁此间隙,柳黛回身一望,发觉被打落墙角的苏长青不知何时已被人领走,现下墙角只剩他呕出的两口鲜血,灯笼下乌黑发亮。
柳黛使季家刀冲向重伤的喻莲,随性乱砍一刀,一帮人散落各处又慌忙起身相迎,柳黛却一个转身,腾云而去。
倒是喻莲那干儿子喻百成最是机敏,凑到喻莲跟前贴耳去听,听见喻莲撑着一口气下令,“追……要活的!”
喻百成随即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去追!生擒回府,凌迟处死!”
“是!”
方才乱而无章的队伍当下齐声应和,“是”之一字如洪钟起声,势如泰山。
“王兆!”喻百成朝着屋檐下的小太监喊。
王兆一醒,连滚带爬跑过来,“干爷爷什么吩咐?”
喻百成道:“去宫里把赵太医请过来,对外只说厂公大人偶感风寒,今日之事不得往宫里透露半个字,只要皇上不知道,别的人,咱们自有办法。”
“是是是,奴才这就进宫。”王兆扶住晃动的头冠,卷起衣摆一溜烟往外跑。
喻百成封住喻莲伤口四周几处穴道,暂时止住血,他仔细查过喻莲伤势,不是必死之伤,他的心放下一半,不再忙着思索喻莲死后他该投到何人名下求一条生路,赶忙招呼人将喻莲抬进屋内。
喻莲门下近卫与东厂一道训练,擅长的就是追杀暗刺的腌脏事儿。黑衣人在颤抖之时已经死伤过半,去追几个残兵败将更是不在话下。
宵禁之后全城寂静,即便是猫狗跑过巷道的声响也在如此死寂的夜里显得突兀且尖利。
李茂新扛住受伤的苏长青本就走不快,更何况他五内俱焚,嘴角淌血,给对手留下的线索太多,很快他们就听见犬吠声由远及近,追着空气里星点血腥味,向着小巷深处寻来。
李茂新憋足气,脚下脚步加快,心上急躁如焚。肩上的苏长青气息奄奄,当下眼皮子有千斤重,无论如何睁不开,他身上困倦,睡意沉沉,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同李茂新说:“放下我吧……反正……反正大家来之前都服过销骨丸,身死之后面容俱毁,不会……绝不会拖累公子……”
李茂新几近力竭,脚步渐渐迟缓,却还要咬牙往前,不肯舍弃同伴,“长青兄,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就算把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你呐。反正销骨丸我也吃了,咱们要死死在一起,谁都不拖累。”
而苏长青只说出半个“不”字,便没了力气,全身精力只顾得上喘气。
犬吠声越来越近,近得让人能够想象出猎犬锋利的獠牙和淌着口水的嘴,瞪大两只猩红的眼珠子扑上来不撕下一块生肉不肯撒口。
越想越是背脊发凉,李茂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鼓劲一般,絮絮叨叨说开来,“再说了,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你家中那位柳姑娘不得把我双手双脚都砍了泄恨啊,算了算了,我是怕了她,还不如陪你一块死呢……”
巷子到头,是一桩小屋的侧墙,严严实实一堵墙,连窗户都没开一扇。
千挑万选选了一条断头路,眼前无路可去,身后是凶恶追兵,李茂新抬手往脑袋上锤一把,想来今日必定要死在此处。
正懊恼时,他忽而感觉头顶一阵微风拂过,抬眼瞧见半片影投在米白墙面上,屋顶上站个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歪着脑袋敲他,“听说你很是怕我?”
“…………”
“宁愿死这也不想回去见我……”
“我……你……”李茂新支支吾吾愣在当场。
怎么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第48章 普华山庄48 (二修,改错字)……
普华山庄 48
凉风习习, 树影婆娑,夏虫藏在生命尽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它微弱而低沉的嘶吼未刀尖的血谱一曲挽歌。
原本是温柔良夜, 却被遮天蔽日的肃杀吞没,重甲摩擦声伴着踏步噌噌作响,将良夜的寂与静都锁在金属的冰冷缝隙中。而重甲之下, 锋刃与肃杀的眼,齐齐把漆黑夜幕划得斑驳落破。
夜的碎片慢慢下落, 一片片是叶的形状。
风过耳。
柳黛跳下高墙,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李茂新, 径直上前去,挑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查看昏昏沉沉的苏长青,她伸手探他鼻息, 又摸上脉门,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这才有空余去交待李茂新,“好啦,别哭丧个脸, 暂时死不了。”
这句话没把李茂新劝好,反而让他越发拉长一张脸, 两撇浓黑的眉毛都快扭成一团,说话更是带着哭腔,“柳姑娘!你总算来了!”
一张嘴便再也憋不住, 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咬着牙抽泣,委屈的像个受尽刁难的小媳妇儿, 还要当她是举世大救星,人间活菩萨,张开双臂便要投入柳黛怀抱,连背上的手足兄弟都顾不上。眼看苏长青死鱼一般慢慢从他背后滑落,柳黛侧身一闪,从李茂新身后接住苏长青。
昏然恍惚之间,苏长青软绵绵唤出一个“柳……”字,紧接着去双眼翻白,睡得人事不知,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此时脚步声逼近,一下一下仿佛踏在耳边,柳黛回首一推,把掉落的苏长青塞进李茂新怀里,一不小心看见李茂新眼角含泪,欲言又止,仿佛一只濒临遗弃的狗,拿一双黑漆漆湿乎乎的眼睛向她摇尾乞怜。
柳黛最受不得黏黏糊糊的劲,立刻恶狠狠瞪他一眼,形如李逵,声若恶鬼,“别哭了!赶紧□□躲外面。”
“噢……”李茂新直愣愣地点头,倒像是受过活佛点播,咬牙拼上最后一分力气,扛起苏长青退后几步再猛冲上去,左右墙壁借力,一跃而起,勉勉强强翻过屋顶,再扑通一声落在院内。
猪腩肉砸在石板地上,摔得扎扎实实。
李茂新先还秉着三分理智,把背上受伤的苏长青轻轻放下,过后立马弹跳起来,一起身捂住屁股,疼得一个劲龇牙,只怕他引以为傲的小翘臀就此一分为四,再不能往那脂粉堆里去讨姐姐妹妹们欢心。
倒宁可死了,也不愿就此屈辱地带着四瓣屁股苟活。
高墙另一边,眼界百姓慌忙关窗锁门,抖抖索索避开墙外是非。
天边藏了大半夜的月亮终于从密云背面探出头来,月光朦胧婉约,为天地万物笼上一层轻薄的纱,这里头自然也包括满脸胡须、贼眉鼠眼的柳黛,她在这层纱里显出十万分的猥琐,路旁黑猫见了都要绕道走,生怕她一把抓上猫后颈,就地生火煮猫汤吃。
猫跑远,狗却冲到跟前,传闻东厂养的猎犬撕过活人,一只只高壮健硕,与狼匹敌。
而今四只猎犬守在巷子口,八只嗜血的眼睛牢牢锁住柳黛,狂吠之下,瞬时间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柳黛的刀还未出鞘,她身子伏低,双腿半蹲,跃起时刀身向上一扫,四只猎犬便如落叶一般从巷尾扫得跌落到巷口去。
重甲兵头领指着她大喊:“矛头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柳黛捏个粗粝沙哑的男声答:“老子才不是什么矛头小贼,老子是你爷爷!”
那头领显然被她激怒,啊呀呀大喝一声,两人的刀几乎同时出鞘,只不过柳黛横道在前,岿然不动,对方刀尖向下,身体前倾,领全队二十余人向她猛冲。
铿锵声不绝于耳。
李茂新抱着苏长青藏在一棵矮松与怪石之间,竖着耳朵听一墙之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月影之下,她杀起人来如同砍瓜切菜,偶然间一截断手飞过高墙砸在李茂新头顶那棵矮松上,断断续续往下滴血,那血还带着人体的温度,一颗颗坠在苏长青苍白的面颊。
李茂新摇头咋舌,“怎就练得这般厉害,好在不是来杀我的。”
他暗自庆幸,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这点子快乐并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是在柳黛名单之上的人,想逃都迈不动步。
不超过一炷香时间,铿锵声止,只剩一片哀鸣。
先前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打斗之中胡子掉下一大半,柳黛抓起来一撕,把嘴唇周边皮肤撕得通红。她却像是个没有痛觉的人,随手扔掉假胡子,面不改色地与李茂新说:“杀是杀不完的,很快就会有另一队人追过来,咱们得赶紧走。”
她拽住苏长青手臂,往肩上一带,扛苏长青就跟扛个棉花袋子一样,轻轻松松,跑起来面不红气不喘,李茂新身无重物,却还被她落在身后好大一段,想问问到底去哪也没机会。
只因跑得太快,一开口凉风灌进嘴里,透心凉。
在李茂新即将跑死在山坳枯草之间时,柳黛换了个姿势把苏长青弯折起来扛在左肩上,单手按住他大腿,以免跑动时颠簸来去把他颠到地上,伤上加伤。
李茂新看在眼里,在背后对她竖起大拇指,赞她真真是“铁汉柔情”。
最终,柳黛停在一处空旷阴森的老宅院,院门上牌匾只剩半边,瞧不出是谁家门户,竟蛛网成团,落叶成堆,落破至此。
李茂新捂着胸口喘气,“这……这是哪啊?”
柳黛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声音透出刺骨的寒凉,“这将是我埋骨之地。”
“什……什么?”李茂新被她的话下出一个激灵,见她跨步上前,想也没想就跟上去,却眼见她扛着苏长青这么个一百四五十斤重的大男人,陡然间拔地而起,一个轻巧纵云梯,已然落进院内。
李茂新睁大了眼睛指着柳黛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抖抖索索穿着长气,“这……这怕是个怪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