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青面色不改,柳黛站在他身后,亦老老实实不吭声,实则握紧了刀柄,随时要拔刀相迎。
“我呢……无名无姓,南来北往的客人都称我一声‘红蝎子’,来见你也是因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旁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只是你……与你身后那姘头……究竟想要做什么?雁门城可不是一般地界,容不得你瞎闹。”红蝎子眯着眼看向柳黛,眼神当中透出几分了然来,仿佛早已经看穿她这身蹩脚的伪装,不屑与她迂回矫作。
柳黛见她出言不善,却又显然是苏长青找来的内应,便也不肯隐忍,“我的刀也不是一般俗物,也容不得旁人在我跟前说三道四。”
“哟,好大的口气,两句话便杀气腾腾,你当这是……”红蝎子还要挖苦,却不想被柳黛眼底的杀意震慑,很是识相地把后头的话咽进肚子里,转而对苏长青说道:“这事儿我猜你也你多少知道些,原本朝廷禁止民间买卖茶叶,所有茶砖茶叶都是官营,自从乾聪年间关闭互市,雁门城便鲜少见着茶叶,即便有,也是一小波而已,要么换成波斯银器,要么换突厥玉石,总之都是小打小闹,与雁门城的大买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自从去年开始,观马台便有南岭茶砖流水一般送过来,一说是换成银器,更有传闻被北边来的换成了西域良马,这一进一出,就是成堆成山的金银,都进了雁楼的钱袋子。雁栖凤现如今抓住这生钱的良方,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雁楼很是厉害?”问话的人是柳黛。
红蝎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勾唇一笑,用万般风情,笑她天真浪漫,“雁楼,在雁门城即便敞开门不设防也没人敢乱闯,雁楼就是雁门城的皇宫,雁栖凤就是雁门城的皇帝,你说厉不厉害?”
柳黛轻抚手中刀,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没试过,不敢说。”
红蝎子道:“就怕你试过之后没命开口。”
柳黛轻笑着反问:“不试试怎么知道?”
红蝎子摇头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这江湖,缺的正是这一分胆气,只不过……罢了,你与我本不想干,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要打听,那都是别的价钱了。”
她一扭要就要走,柳黛上前一步,“一百两。”
红蝎子立刻调转方向笑盈盈迎上来,“公子要打听什么?”
柳黛看一眼苏长青,见他抿唇不语,便道:“买雁无双的消息。”
听到“雁无双”三个字,红蝎子那张始终挂满虚伪笑容的脸上终于添上一笔真实的为难之色,她问柳黛,“你打听这人做什么?”
柳黛道:“江湖规矩,你只管说,我只管听,旁的都与你不相干,这不是老板娘你方才敬告过我们的么?”
红蝎子蹙眉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雁无双早在十七年前销声匿迹,我又为何要知道他的消息?”
她如此不耐,却没想到柳黛听完眉开眼笑,语气也比之前亲上三分,“哎呀好姐姐,我不过是瞎打听罢了,你不知道我再去找旁人打听。”她上前一步,去挽红蝎子的手臂,却被对方躲开,然则她面上半点尴尬都没有,依然笑得一派天真,“其实我打听他也不为别的,只不过因我打小儿随我娘长大,不知亲爹是何模样,年前我娘拗不过我,便告诉我我爹自西北来,到江南游历时结识我娘,两人本约定要厮守终生,却不料我爹一出关外便再没回来,我这才到雁门城来看能不能打听出我爹雁无双的下落。”
她信口胡编,故事讲得有头有尾,百转千回,听得一旁的苏长青心中生出万般敬佩,此等才华,不去编书立传实在浪费。
红蝎子一听,眉头皱得更深,她仔仔细细再将柳黛打量一遍,似乎想从她的眉眼轮廓找出与那人的些许相似之处。
“来雁门城做买卖、寻仇、杀人的我都见过不少,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你放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仔细替你留心,倘若听见与雁无双有关的消息,我立马告诉你。”
柳黛欣喜道:“那我这厢先谢过红姐姐,这五十两银子就当是定金,回头等我找着我爹了,必有重谢。”
可真是个冤大头。红蝎子如此想着,接过那五十两银子,只当遇上个随处撒钱的京城小姐,不拿白不拿。
待红蝎子走后,柳黛捏着鼻子,再也忍受不了漫天的马粪味。
她一面埋头猛走,一面与苏长青说道:“她认识雁无双。”
苏长青道:“你运气不错。”
“那是自然,人美自有天助。”
“嗯,故事也编得有鼻子有眼。”
“天生我才,有什么办法?”她这就要恃才生傲,忽然间被苏长青一抓一带,往西边高楼奔去。
“去哪?”
“雁楼。”
苏长青踏上风,在雁门城诡谲的云里奔走。
天边一两颗星,孤零零地挂着,连个伴都没有。
苏长青落在墙根下,仰头望着斜对面高耸入云的雁楼,陷入深思。
第67章 雁楼67 “你怎知喻莲一定会去?”……
雁楼 67
雁楼高耸入云, 似苍松拔地而起,无枝无叶地伫立在雁门城千百年南来北往的狂沙当中。
苏长青对趴在他右侧的柳黛说道:“近二十年,雁楼从未被人攻破。”
“近二十年?那二十年前是谁?”
“我爹。”他紧盯着前方守备, 提到消失多年的苏木柏,他眼中也不见波澜,“二十年前, 少年侠客,无人知晓中闯入雁楼, 再堂而皇之出来,交下雁无双这生死之友――”
“之后两位老友手牵手匿迹江湖?”柳黛抢过话头来, 少不得要嘲讽两句,苏长青听在耳里却不做评价, 只照旧盯他的梢,注视着雁楼底下每一列进出的车队。
已近子时, 城内处处皆吹灯入睡,唯独雁楼门庭若市, 灯火辉煌。
让柳黛也忍不住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观马台开的是夜市,它雁楼做的是窑子生意, 专挑夜里接客。”
苏长青回头,责备地看向她, “窑什么?这不是一个姑娘家该说的字儿。”
“窑子窑子窑子。”
“……”他冷静地伸手捂住柳黛的嘴,让她下半段能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也配合地没去反手将他那颀长结实的手臂折断,给他逞一时威风。
未几, 一人高头大马,不遮不掩,大摇大摆进入雁楼。
苏长青还在打量那人身板挺直, 器宇不凡,仿佛在何处见过,身旁便已有人长叹一声,“竟然是他……”
“你知道这是谁?”
柳黛看傻子一般看着苏长青,“西北郡指挥同知,我夫君赵凤洲呀。”
“他来做什么?”他皱眉,尔后似是想到关键,厉声反驳,“一未过门,二未成礼,谈何夫君?”
“定了亲就是我夫君,没准他家里还供奉着我的牌位呢。”她小声嘀咕着,嘴角忍不住一个劲上扬,更凑近一些,几乎是贴在苏长青耳边说,“长青,你是不是吃醋啦?你放心,我那夫君五大三粗的不招人爱,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白白嫩嫩……年少多情…………”
苏长青却不再理她,自赵凤洲入门他便换了主意,宁可涉险一试,“进去看看。”
“哦。”柳黛倒是从没怕过,说去就去,两人齐齐一个闪身,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
苏长青在雁楼对面一座屋檐上,数着赵凤洲的步伐,瞧见他最终停在第十层,雁楼会客迎宾之处。
只不过雁楼这样高耸却又窄小的建筑藏不了人,想要一层一层打上去实在是天方夜谭,那旱地拔葱的轻功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寥寥江湖十数人罢了,刚好这十数人里头有一位现如今就在雁门城。
正是苗女柳黛。
苏长青无语望高楼,安耐着心中此起彼伏的羞愧叮嘱她,“我就在此处等你,稍有异动,你即刻撤回此处,决不可轻举妄动。”
柳黛捏了捏腿上伤口,没感觉到痛,“好啦,你放心吧,我不会冲进去见人就杀的,退一步说,里面不是还有我夫君么?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我一命。”
“你――”
“那长青你就在这好生看着,我去会一会我夫君,诉一诉衷肠再回。”
苏长青眉头紧锁,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暴毙而亡。
风来,她似一片柳叶随风起,轻飘飘落在雁楼十层背月处,藏得无痕又无声。
雁楼内部实际窄小的很,也不过是一间大屋罢了,装下七八个男人,便越发显得拥挤。
柳黛趴在横栏底下,从敞开的侧门下,掀起幔帐一角往里看。
里头热酒喝到一半,是宾主尽欢,酒酣耳热,借着这股子酒后的亲热劲便要说正事。
主座上的是雁栖凤,此人是雁无双师弟,少说也有四十出头,但架不住保养得宜,白面美须,
雅人深致,倘若送到京城贵人堆里,也能当一当妇人们茶余饭后遮面打趣的谈资。
他举起杯来,身子歪斜,然而双眼清明,显然是在装醉,“我雁某人能有今日,还需感谢在座诸位提携之恩,雁某在此敬诸位大人一杯,我,先饮为敬。”
说完一仰头,干干脆脆饮尽杯中酒。
那座下的,自然有她名义上的夫君赵凤洲,与人同流合污却还能装出一腔凌然正气,举杯饮酒从来不落人后。
赵凤洲右手边坐着一身量高大、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柳黛正纳闷他为何年纪轻轻就能坐在这一帮老爷们中间,且听他声音一出便了然了。
“雁门主此话严重了,老祖宗从来教诲咱家,出门行事,都是你帮一帮我,我也帮一帮你,谈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都是朋友。”这人嗓子妖娆,动作却利落得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比他对面那位痛快许多。
他说完,雁栖凤自然要恭维一番。
而他对面那位,算起来已经是柳黛今日第三回 见他,想来两人缘分不浅,且看他那股子讨人厌的劲头,她也少不了要揍他个三五回。
眼下他又换一身衣裳,雪白的底子,泼墨的山水画,看着飘逸如仙,是个山中修炼千年的老道。
听他举着酒杯说道:“还是袁大人说得在理,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你帮一帮我,我再帮一帮你,如此才能成事。小王在此多谢诸位出手相帮,那三千匹良马的酬金,明日就会运抵雁门城,届时由小王亲手送到诸位手中,以表诚意。”
那袁大人捏着嗓子玩笑道:“金小王爷倒是比你那满脸胡子的大哥好相处得多,早派你来,咱们也能早做成几笔生意,也省得撞在风口上,人人自危。”
雁栖凤道:“袁大人哪里的话,只要老祖宗在,什么时候都不算风口,朝廷只管派人来查,看有几人能活着走出雁门城。”
“今日不是又来两个?”这次说话的是赵凤洲,他声音低哑,浑厚如钟鸣,砸在耳朵里格外动听,连幔帐后头的柳黛都听出了旖念,早知道就先入了洞房再去崖山杀人,现下瞧他壮阔背影,真真让人心头发痒。
雁栖凤道:“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不足一提。”
袁大人却说:“老祖宗特意交代过,这回来的是晋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勿要伤其性命……”
话还没说完,坐在雁栖凤身旁,始终不发一语的白眉老者忽然开口,冷言冷语,一派孤高,“晋王又如何?皇城之内,谁又把他晋王放在眼里?还真以为他能有一日鱼跃龙门不成?都是做梦,驸马爷只命我等安心做事,该给诸位的一分不少,其余的,谁该死谁该活,便不必京城的贵人们操心了。”
这话听得袁大人一窒,到底是年纪小,面子上挂不住,当下便跌下脸来,阴沉沉对着那老头,拍桌子骂道:“钱不通,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咱家面前蹬鼻子上脸……”
钱不通抿一口酒水润润嗓子,继续说:“听闻你家老祖宗前些日子遇上刺客,险些丧命,想来还需好生静养,公公也少拿咱们边地琐事去惹他烦心。”
喻莲重伤一事,京城内外震上三震,有人岌岌可危,亦有人抚掌大笑,大约钱不通此类人,便是冷眼在旁看笑话的。
眼看就要吵起来,雁栖凤赶忙上前打圆场,一句好话一番来回,酒桌又回到和和气气的状态,到这时雁栖凤才找着机会与众人说:“今日请诸位来,其一,自然是雁某人敬谢诸位提携,其二,我儿雁惊风现已长成,特来拜见各位长辈,惊风――”
他回身一唤,小门里头走出来一位昂藏七尺、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与凡人不同,浅棕色的瞳仁里仿佛灌进了星海夜月,璀璨如灯。
柳黛惊异于雁惊风的风流神采,隔了半晌,等屋内众人通通寒暄完毕之后才回过神来,想清楚原来雁惊风这眉眼不似汉人,倒像是汉人与突厥人的混种,不由得又多看雁栖凤两眼,想来这男人年轻时眼馋贪艳,看着道貌盎然,内里竟是个荤腥不忌的主儿。
一场酒宴变作新人入会敬酒拜谒,言谈内容索然无趣,柳黛走之前再看一眼浓眉深眼的赵凤洲,确定他依然如他二人初次见面一般讨人厌,便再不管他那双狭长凤眼突然间仿佛捕捉到猎物一般往她潜伏的方向望过来,一个翻身,坠下雁楼。
“咱们俩早就暴露了,现如今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看他何时下手。”
“这个我知道,来,也不全是为查案。”
“那是为什么?”柳黛脱了靴子往床上一扑,形象全无。
苏长青弯腰把床边被柳黛蹬得一左一右的小羊皮靴子拎到一旁,再倒上一杯温差递给床上呜呜喊累的柳黛,“这里面牵涉太多,今后找个时间再慢慢与你说。”
“又卖关子。”她坐起身,就着苏长青的手一口气喝完杯中茶,“这事,你的死对头喻莲也掺了一脚。”
“意料之中。”
柳黛问:“金小王爷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