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黛嘴角含笑,轻轻睨他一眼,“我就不会要了你的脑袋?”
“这…………”他立刻摸了摸后脖子,确认自己这颗摇摇欲坠的脑袋还没跌在地上。
“你不说我就吩咐旁人说,到时候又多一个人知道,你看晋王饶不饶的了你――”
“唉……我说就是了…………”没办法,闻人羽又一次低头认栽。
柳黛点点头,“那我就不去瞧他了,我得上路了。”
“去哪?”
“山东。”
“去山东做什么?”他对柳黛的行踪完全摸不着头脑。
柳黛此时长刀已入鞘,她以刀撑地,站起身来说:“早些日子我在京郊遇到季家老仆,那人与我说,我家中长辈似乎葬在山东,我得去看看。”
“这…………”说到季家的旧事,她的血海深仇,闻人羽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柳黛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记着呢。十五日后,秀女入宫,京城十里巷卖绸缎的赵老爷家,我认得自己家的门。”吵闹过后,突然静下来,柳黛心中还真有几分伤感,这会子拢起眉毛,无不遗憾,“这会子一走,可真就后会无期了。”
“柳姑娘…………”
“你倒不必耸拉着一张脸要哭不哭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结局,我没怕过,旁人就更不必因我伤感了。”她伸手拍一拍闻人羽的肩,以作宽慰。
她向日落的方向走,闻人羽转过身,大声问:“隐月教的人你都不管啦?”
柳黛摆摆手,没回头,“早就吩咐好啦…………你怎么还操起这份闲心了…………”
“你以为我想□□的心啊…………”他望着山的边缘,她渐渐远走的背影,小声说给自己听。
山洞中,尘舟手腕使力,咔嚓一声扭断了南辛的脖子。
郑彤冲进来时,恰好撞见南辛的身体缓慢跌落,仿佛秋风当中一片陨落的残叶。她记得自己似乎于恍惚之中喊着娘亲,一遍又一遍,连站在眼前的杀母仇人都没来得及去杀。
后来又在角落里发现被人一剑刺穿咽喉的父亲,她便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又仿佛是在做梦,一切残忍都只是一场噩梦,只要她睡醒了便一切都好,父亲母亲都会回来,她的脸恢复如初,大师兄也不曾变过,她依旧是九华山上上下下最受疼爱的大小姐。
倘若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该有多好…………
洞外,九华山与血奴之间打得两败俱伤,血奴是不死不休,两方都已所剩无几。尘舟略看一眼,便领着红篆去往山门处与月白影汇合。
月白影正领着百余人驻守在此,她等得焦急,一见尘舟出现,立刻迎上前,“教主呢?怎么只你们二人回来?”
尘舟淡淡道:“她没事,郑云涛夫妇已死,我与你应当即刻依照教主吩咐,下山回撤。”
月白影对尘舟心存猜疑,便向站在一旁的红篆求证,见这小丫头也点一点头,她才松一口气,却又在犹豫,“可是她…………”
“她还有事要办。”
月白影道:“她……她还会回来吗?”
尘舟沉吟许久,才说:“下届教主之位未定,大业未成,她…………还会回来的…………”
“你认识她最久,最了解她,你说是就是了。”月白影抚一抚胸口,心安气静,“这下我能安心回崖山了,人……总归都是要回家的…………”
“是啊……人总归是要回家的…………”
下雨了。
尘舟抬起头,山与云都披上一层朦胧面罩,让世间万物都看得如此不真切。
“老爷少爷的身子还有去处,姑娘若有心,可到山东长乐镇西边落安山上打听打听,老奴也只晓得这些了。奴才老了,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不能再为季家尽力,是奴才无能…………”
长乐镇,落安山,云山深处,化外结庐。
她一路打听,总算找到这出荒山野里外,漏风漏雨的破茅屋。
茅屋外头一片枯坟,坟头只有个木头牌,却又是方方正正地写着“满门忠烈”四个字。在此深山之中,无人之地,仍旧连个姓氏都不敢留。
茅屋挂着一扇拿破木头拼成的门,歪歪斜斜,缝隙大得老鼠能撒着欢儿来回跑,也只能勉勉强强当个门样式。
“有人吗?”
“有人吗…………”
屋内无人应答,柳黛轻轻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散了,这回连样式也做不成,彻底成了假把式。
屋子里只摆着一张桌,一只凳,一见便知是个不熟悉木工的人自己打的,实难拿得出手。更积着厚厚一层灰,显然是已经许久无人探访。
再往深处走两步,就见一木板子床,中间铺一层厚厚的干稻草,再网上是分辨不出颜色来的被褥子,被褥子上睡着个…………
睡着个已然长眠在此的老人,这人身上已经干了,只剩下一具白骨,撑着一套单薄的粗布衣裳,白须白发却还在,被凉风吹着,轻轻荡。
石头枕底下压着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张上好的绢布,摊开来只见一列工整俊秀的字迹,写的是:“结庐二十载,为报知遇恩,此生无憾。梁文忠。”
她不认得他,更不曾听过他姓名,亦不能懂他为报恩在深山野岭孤守将近二十年的信念,然而不并不妨碍她眼含热泪,心有余温。
她将绢布叠好,收在衣襟里。回头看竹筐子里还剩着些纸钱,便到屋外去,为她不见面也记不住名字的长辈们烧些纸钱。
火光旺盛,柳黛跪在“满门忠烈”的墓碑前,只当给季悟清磕了个头,起身便说:“爹,我去给你,给全家报仇去了。”
余下的火点燃茅草屋,将梁文忠所留在世间的痕迹,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柳黛想,她不会再来,也不必再来了。
第101章 南疆之主 24 “真仙”便当真往西方……
101 南疆之主 24
夜深了, 京城十里巷卖绸缎的赵老爷家却还点着灯。
赵老爷慈眉善目,赵夫人和蔼可亲,一看就是亲善人家, 三两句亲热话就能让人放下戒心。
这也是行走江湖独一份儿的本事。
柳黛坐在小姑娘的闺房里,冷眼看着一对老夫妇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会儿问她这衣裳要不要带上, 一会儿又问那夹袄是不是得捎上过冬,这冲天的热乎劲着实让人受不起, 于是她问:“要不我们猜个谜语吧,别忙活了, 走来走去绕的我眼晕。”
两夫妻身形皆是一顿,两人抬头互看一眼, 交换眼色,决定由赵夫人堆起笑来讪讪与柳黛说:“你这丫头, 咱们这不都是忙活你的事么?宫里不比外头,规矩多, 谁都得罪不得,你还不来瞧瞧有什么缺了少了的…………”
“你们猜…………”柳黛只当没听见赵夫人假装亲切的絮叨,兀自起了个头, “我一走,你们俩能活到几时?能不能看见明天的日落呀?”
她笑盈盈, 乐不可支,赵家夫妇顿时间拉下脸来,嘴角向下, 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比之前深刻。
一挥手,不耐烦,“得了, 赶紧去给自己做寿衣去吧,我两手空空也不打紧。”
赵家夫妇想起来之前上头那人的嘱托,晓得眼前这姑娘乖戾自狂,轻易招惹不得,便忍了这口气,赵夫人勉强笑了笑,“知道你心里烦,我与你父亲这就出去,让你自己个儿好好清净清净。不过……主子有话,是道姑娘最擅隐匿,往日里多少大人物虚虚实实都未能探出姑娘的底子,明日宫中验身,还请姑娘仔细行事。”
柳黛没回话,隔了不久,听见一声门响,晓得这赵家夫妇已经退出门去,便不管不顾,一头栽倒在绣床上。
喘一口气,只觉着这世上的事真是妙,她自京城出嫁,离开柳家,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来,去杀那坐在高位上,灭了她全家的至高皇权。
他该是什么模样?
听闻他登基时隐忍不发,亲和待下,又听闻他心狠手辣,鸟尽弓藏。
更多传闻是这些年来,他心患已除,稳坐天下,便终日与几位白眉道人一起炼丹修道,企图早日飞升。可他修的是荒淫道,念的是无德经,少女流水一般地往宫里送,只有进没有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内情。
柳黛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仇人是一盖世英雄,还是一卑鄙小人,仿佛哪一样都不够过瘾。
再尔,也不知苏长青怎么样了,倘若他知道她要去刺杀当今天天子,会不会认为她得了失心疯了?
又或者他早已经认定她是个疯子,疯得无可救药,疯得让人毫无办法…………
越想越是迷糊,她一把扯过被子,囫囵往里一缩,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风清云朗,正是杀人、放过、烧山、掘坟的好日子。
一早就有马车来接,柳黛上车时,马车里还塞着三个小姑娘,瞧着比她还要小一些,十四五的年纪,脸蛋上浮着一层透明的绒毛,一个显然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泪痕,另一个正在低着头小声啜泣,还有一个胖乎乎圆脸蛋,揉了揉眼睛,显然还没睡醒。
柳黛怀里抱着自己的包袱,跟着马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地进了宫门。
落地就到检验处,个个都要脱光了验身,自己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许带,一个老婆子走了,另一个老婆子进来,待她穿上宫里的衣裳,跨国一道门,里头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伸着颤颤巍巍的手,给进宫的姑娘们挨个把脉。
到柳黛这,那老太监探了她的脉,忽而门外一阵虚浮的脚步声,那老太监惊了魂魄似的站起来,对着进来的那位俊俏青年便喊:“老祖宗千岁!”
柳黛跟着这一帮子人一同跪下,不用猜也晓得,来的是正是她的手下败将,九千岁喻莲――
“都起来吧……咳咳…………”
才开口便要就咳嗽起来,想来他那《十三梦华》练得不大好,柳黛想着,倘若他愿意跪下来叫她三声姑奶奶,她或许能把正本默出来交与他,可惜了了,她有要紧事,没空与这大太监周旋。
喻莲道:“都抓紧,今日初九,圣上子时进补,定要挑那上等的药,昨儿那一批,我瞧着不顶用。”
那老太监忙不迭说:“老祖宗来得妙,这就有一个好的,保管能让圣上满意。”
说完往柳黛身上一拉一拽,推到喻莲跟前。
喻莲道:“抬起头来。”
柳黛琢磨着,伤他那一夜,她蒙着面,又是夜行打扮,这些日子过去,喻莲不可能记得她。于是装出个畏首畏尾的模样,一面发抖,一面挣扎着抬起脸,眼睛却还向下,望着他那金线绣的衣摆。
喻莲默然不语,一双狭长凤眼微微眯起,直直看了她许久,半晌才开口,“姑娘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柳黛心里咯噔一下,正计划着一掌拍死他之后该怎么逃,便听她身旁那老太监掐尖了嗓子说:“奴才瞧着这丫头与老祖宗有缘,不若送到府上给老祖宗扫扫屋子也好。”
敢情儿是看上她了?要指派她去给太监做小老婆。
那倒也有趣,可惜喻莲没接,“这药不错,收拾妥了,今晚送到太极宫里。”
老太监忙不迭应是,喻莲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只略看一眼,便起身走了。
熬到入夜,柳黛与另外两名面容姣好的少女又被涮洗一遍,从头发丝到脚底都被仔仔细细检查过,确保一根针都带不进太极宫,这才在午夜前夕,由一小道童领着,三人手上一人捧着一只八宝锦盒,里头大约是什么仙丹妙药,慢吞吞踏上太极宫的台阶。
这阶梯一共九十九级,寓意跨过九十九道关,即可羽化登仙。
推开宫门,里头飘来荡去的都是一层一层的幔帐,檀香熏了一鼎又一鼎,整个大殿层层叠叠,云山雾罩,倒真像个神仙洞府,缥缈如云。
再往里些,又瞧见赤身裸体的宫妃、喃喃念书的道士,还有龇牙磨爪的猎狗,一个个竖着獠牙,朝这新进来的三个小姑娘低吼。
宫殿最深处,一张丈余宽的大床,自梁顶悬挂一张半透明的纱帐,将大床团团笼住。
引路的道童就停在床前,弯着腰递话,“真仙,药都到齐了。”
那纱帐后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道童便立刻撩起帐子,露出床上一名身穿靛蓝色道袍,手拿浮沉,长眉长须的中年男子。
那人说:“送上来。”
柳黛三人,以她为先,便都捧着锦盒上前去,跪在“真仙”脚下。
另一名道童上前来,正要依次打开锦盒,忽然听“咚”一声,锦盒摔了,狗吠声不绝于耳,原是跪在柳黛右手边的姑娘被这迷幻诡异的太极宫吓破了胆,没能捧住“真仙”的金丹神药。
“真仙”眼也不抬,只说了句“不中用”,便自有人来将那姑娘拖下去,也没拖出宫门外,仿佛是扔到角落里,不知是扔给什么东西,惹得蛮宫里都是哀嚎声,撕心裂肺,听得人胆寒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