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丫鬟胆子大,张开双臂挡在郑彤面前,“大小姐,夫人特地吩咐,不能让你往前厅走。”
“你都叫我大小姐,那大小姐的事儿轮得到丫鬟管吗?我爱去哪去哪,谁都管不着。”郑彤哪吃这一套,她一个擒拿手,紫衣丫鬟便被她俘虏,哇哇喊疼。
柳黛还琢磨着郑彤这姑娘摆谱有一手,当下便被郑彤拽住手腕往前拖,“这么久不放出来吃饭,我爹铁定又要罚大师兄,哎,你不知道,我爹对谁都还好,只对我大师兄严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好大的胆子,亲爹的坏话都敢说。
柳黛被郑彤一路半推半拽领到刑堂,说是刑堂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朴素的屋舍,梁高柱阔,放一般人家里多半要设成祠堂,用以供奉祖宗排位。
这刑堂里也有十二幅画像,听郑彤介绍,这都是九华山十二任掌门,摆在最中央的自然是九华山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张云山,画上人白发须眉,仙风道骨,若说他是天人下凡也必有人信。
她二人赶到时,苏长青已剥了上半身衣裳,将两只袖管扎在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以及线条起伏的臂膀。
柳黛眯着眼看过去,目光聚焦在苏长青挺直的背脊,他的身体从后颈到脊背产生一道极其流畅的弧线,乍看之下是优雅纤长,细细观察便晓得这白皙皮肤下藏着的劲道。
她伸出食指,葱管般的指头隔空一画,仿佛当真贴住苏长青后劲一路划到尾椎,划得她心尖儿微颤,考虑找个机会去他身上试试。
刑官与苏长青交谈过后,郑彤急了,拉着柳黛的衣袖说:“大师兄要领二十棍呢,他才受过重伤,再打二十棍要把命都搭进去,真是个傻子,我和陈怀安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去领个哪门子的罚?”
柳黛瞟她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伪作,暗中感叹他们师门感情真是特别,平日里见苏长青就像老鼠见猫,却又见不得苏长青吃苦受罚,怪哉怪哉。
“不行,我要去找爹求情,大师兄肯定没跟他提自己受伤的事。”郑彤着急忙慌的,这就要去前厅求郑云涛。
柳黛拉住她,“前厅那么多人在,就算苏公子好面子不肯说,陈怀安也必定要提起。既然如此,仍要罚他,那自然有罚他的道理,想来这样好的苗子你爹也不想轻易断送,行刑时会有分寸的,你放心,小点儿声,不然郑夫人可要来抓你了。”
她可不想放弃观看美人儿受刑的场面,一朵娇花生在暖风里自是美好,但倘若受尽雨打风吹,也不失为另一种美。
刑官取来一根长约三丈,酱朱色实心圆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闷响。
苏长青那张几近完美的后背上除却柳黛留下的掌印,顷刻间便多出一道绯红棍痕,继而是二、三、四、五,纵横交错,密密实实。
郑彤捂住嘴,从头至尾都在柳黛耳旁叨念,“要死了要死了,我大师兄当真要被打死了。”
柳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心想她可替苏长青数着气息呢,稳得很,离死还有老大一截。
苏长青这些年的基础功夫没白练,内力稳健,还能再受她一掌。
不过她改主意了,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鞭子。
到时候雪白血红,应是美不胜收。
第27章 九华山27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
九华山 27
刑官的手相当快, 二十棍打完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苏长青背上、肩上横七竖八都是绯红的棍痕,白底生红, 心软的人瞧见了都要替他疼上一把,只柳黛看得津津有味,巴不得再打二十棍, 要不是苏长青闷头晕了过去,她决不至于被郑彤的惊叫声打断白日梦。
“师兄!大师兄!”
郑彤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毛病, 眼见苏长青倒下,她那嗓子眼能生出一把尖刀, 要把柳黛的耳膜都喊破。心急起来也顾不上刑堂重地不许擅闯,她跨过门槛就窜进去, 普通一下扑倒在苏长青身边。
所谓患难见真情,柳黛看她平日里嘴上说最怕苏长青, 心里还是极其挂念的。
郑彤跪在苏长青身侧,焦急又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脸, 音量也调小不少,“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苏长青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他没事。”柳黛声音冰冷, 眼神淡漠。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我师兄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一口接一口的吐血, 连单师兄都不会治,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挨打……呜呜呜……大师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当然知道……”柳黛小声嘀咕,因为就是她动的手, 但显然不能让郑彤知道,她只说:“你看他还喘着气,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正这时候, 梁上燕子一般落下来一个陈怀安,门后再钻进来灰扑扑不爱打扮的单故剑,眼看就齐活儿了。
原来没有一个老老实实回房休息,通通都来围观苏长青受罚。
单故剑上前查看,过后在郑彤与陈怀安殷切目光中长舒一口气,“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不散,晕了过去,咱们先把大师兄送回望山楼再说。”
“那就好,我就知道大师兄不会这么容易死。”那方才是谁大呼小叫求他千万别死?
郑彤眼角的泪还没干,便又转了笑脸,这会儿放下心来,才有空闲来拉柳黛的手,招呼她,“走走走,咱们去望山楼,咱们几个师兄弟都住那。”
“你是别院独居,跟咱们可不一样。”陈怀安背起苏长青,故意与郑彤斗嘴。
“是呀,仿佛我不知道似的,非得你来特地强调。”郑彤顶完陈怀安,回头对柳黛说,“我住西面潇湘苑,母亲把你安顿在落霞馆,只与我一墙之隔,咱们能天天一处玩儿。”
“就知道玩儿。”陈怀安觉着自己快要被苏长青压到地底下,大师兄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背起来真有个百八十斤,压得人喘不上气。
陈怀安这会儿也顾不上与郑彤吵架,一路咬着牙好不容易把苏长青背回望山楼。
望山楼就是九华山修习弟子集中居住之地,苏长青因地位略高一些,便可独居一间,能有个一尺见方的地儿专供自己喘气。
柳黛一进这间屋便觉得苏长青当真是在做苦行僧,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一间屋里四面墙,也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桌上文房四宝,再多一个剑架,安置他的心肝儿宝贝“解千山”。
柳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像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除了他自己的命,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苏长青在她这,除了功夫差点,几乎毫无破绽。
而此刻他横趴在床上,上半身敞露在视野之中任人欣赏。
白皙的皮肤被破坏得斑驳可怜,健硕的躯体无时无刻不在昭告主人的青春正当、风华无二。
他脊骨凹下去的部分,仿佛一道峡谷,汇聚了他全身上下最诱人的风光。
“可惜了……”柳黛轻叹,情不自禁。
“可惜什么?”郑彤问。
自然是可惜有你们几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崽子在场,阻碍她上前一步上下其手摸个过瘾呀。
柳黛满腹牢骚却一个字也不能说,憋得难受。
“可惜苏公子这样好的人,居然被伤成这般模样,可见这好人未必有好报。”
“江湖险恶,要不怎么都说江湖险恶呢?你呀,还是见得少了,才会对这种事情大呼小叫,反正以后你都住在我们家,这江湖上的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的。”郑彤一拍胸脯,好个大姐姐模样,全然忘了先前是谁在刑堂哭哭啼啼,泪眼婆娑。
柳黛不说她,陈怀安也忍不住,“就你,才去江湖几天呐?也就会在柳姑娘面前充大头。”
“要你管!”
“好了,你们先静一静――”
单故剑抬手制止一场无聊的吵嘴,正要静下心给苏长青把脉。
隔了半刻,单故剑皱眉沉吟,“刑堂里的都是皮外伤,不打紧,只大师兄受的这一掌,想来还是得请师傅来好生看看。”
“我去请我爹。”郑彤兴冲冲的,这就要去找郑云涛。
柳黛偏过头努力回想,当夜她从暗处偷袭,并没用上十分力,不至于将苏长青伤得如此之深。正琢磨着,忽而发现苏长青腰带里透出半片玉佩,这玉只从他墨色腰带里探出一只角来,翠色温碧,通灵剔透,形状似振翅又似蟠龙,柳黛瞧着眼熟,躬下0身将玉从苏长青腰间抽出,却不料他不但把玉佩藏在腰带后头,还要系一根红绳牢牢锁住,柳黛不好硬扯,只得弯着腰凑合看。
这玉只半个巴掌大小,双面无暇,是田青白玉,整片玉应当是蝴蝶振翅形状,两面雕花,栩栩如生,确是一上等好玉。说是“应当”,全因这只玉蝴蝶只剩半片,想飞却阖动不了翅膀,只能委顿在腰间。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她幼年时便熟读这首诗。
“不能碰不能碰,这东西我大师兄可从来不让碰的。”郑彤在一旁着急跺脚,这就要来抢柳黛手上的玉佩,被柳黛侧身轻轻一避,不知怎的仿佛立一座泰山在跟前,她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分明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郑彤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办法从她手上抢东西。
陈怀安上前来,耐心劝说:“柳姑娘,这玉佩是大师兄心爱之物,还请柳姑娘手下留情,谨慎为之。”
一个两个地劝,聚在耳边苍蝇似的烦人。
柳黛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没想到苏长青会如此宝贝这个破烂玩意,她心里不只是失望还是满意,一时之家心思翻涌,五味俱在。
她讲不明白便把玉佩又塞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聊”字落地,也不等任何人回应,急匆匆便推门出去,一溜烟便跑个没影,连郑彤都没追上。
“她跑什么呀?她认识回落霞馆的路?”郑彤满腹疑问。
陈怀安同样一头雾水,“我哪知道?”
柳黛知道,她这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仅剩的那些微的仍然美好的记忆中就有这半片玉佩,在她被万蛊噬心的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里,半片蝴蝶一首诗,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她以为一切只是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哪会有人记一辈子?
“真老套。”
她面对一堵墙,嘲笑这个故事过于惨淡,世人已在茶寮话本里听过无数回,怎还能一遍又一遍上演。
她怪苏长青打乱她的节奏。
对墙立誓要杀了他。
越快越好。
入夜,郑云涛与夫人吹灯上床。
郑云涛每日珍惜就是暗中低语的辰光,夫人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时光仿佛倒回二十年前,彼时青春正盛,你侬我侬,爱得天地都失色,不似眼下,夫人失色,他失心。
夫人撑着上半身替郑云涛掖一掖被角,口中说:“长青那孩子如何了?我见你今日从望山楼回来脸色变不大好,白日里有人我也不方便问,是不是伤得太重不好医治?”
“倒不是。”
黑暗中郑云涛沉思许久,仿佛在考虑措辞,他不出声,夫人也不催促,等桌台上的红烛爆出个火花,才听见他说:“这掌法、这内力,似曾相识。”
“怎么说?”
“十七年未见,隐月教,噬心掌。”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能掀起滔天巨浪,搅得江湖再不得安宁。
郑云涛的声音不大,说完便如泥流入海再无波澜。
一间屋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若侧耳去听,窗外叶落声都能入耳。
夫人迟疑,“隐月教……已然龟缩多年,噬心掌素来只有教主承袭,月江停腿脚不便哪能追到灵云山下……”
“想来当今会噬心掌的不止月江停一个,魔教怕是又要出乱子。”
“可是教规森严,重于泰山,谁敢违抗?”夫人喃喃自语,“三百年来从没人敢越雷池一步,除了她。”
“可她已经死了。”郑云涛笃定。
“是呀,她已经死了,死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世上哪能有人死复生的事呢?鬼怪只说无非是人吓人,何必自扰?她绞尽脑汁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