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爬高,终于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光线灿烂,树影斑驳,屋外越来越安静。
屋内,正上演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堂屋中央,那张上了年头的红木八仙桌,已经见证过方家好几代人的风风雨雨。
四四方方的木桌,正对大门那一方是主位,方文秀察觉情况不妙,搬来唐婉的遗像放在椅子上。
她非常清楚,此刻能镇住方唐的,只有嫂嫂唐婉,人虽已过世,却比活着的管用。
“这些年,心里头有委屈的不是哪一个人,今天,大家坐下来一五一十把话说开。”
语毕,方文秀拉开主位左下方的木椅,招呼道:“哥,你坐这。”
方文华见到妻子遗像,怔愣几秒后,便一直盯着女儿瞧,瘦削的肩膀,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眶,哀戚的神情,无一不紧紧揪住他的心。
痛失爱人,他曾深刻体会过,其中滋味,女儿怎么受得住?
他拍了拍椅背,语气温和:“糖糖,过来坐。”
方唐没应声,目光扫向方文秀,眼神极尽讽刺,背地里辱骂,此刻竟然还有脸捧出遗像。
她嘴皮子微动,半真半假地说:“我现在磕不得,碰不得,这椅子太硬,坐着屁股痛。”
“我看你是欠教育。”
方文秀怒道:“我们方家世世代代,就没你这样娇气的!嫌椅子硬,那就站着。”
“站着正好,我说完就走。”
“胡闹!”
方文华一声低斥,同时否定两个人,“站什么站?走什么走?至于吗,我去拿坐垫。”
听到这话,方文秀心里很不是滋味,怪模怪样地说:“你就惯着她吧,迟早坏事。”
“阿秀,你也有。”方文华好言好语,转身往卧室走。
“……”方文秀感到难为情,把脸偏向一边,“谁要那玩意!”
“切,虚伪。”
方唐无情揭穿,“明明高兴得要死,偏偏装作不在乎。”
“你!”
隐秘心思被戳破,方文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训斥道,“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忘了?我是你口中的白眼狼。”
方唐皮笑肉不笑,故意放慢语速,“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的,只有你的狗儿子。”
宝贝儿子无辜躺枪,方文秀怒气汹涌,噼里啪啦好一顿数落。
“方唐,你别太过分!不要以为刚死了男朋友,心里不好受,就可以胡乱咬人!”
“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死了伴,但没有谁像你这样,瓷器娃娃般,半点磕碰,半点硬话都受不得。”
“丈夫过世后,我拉扯宝儿长大,我为你们一家三口忙前忙后,劳心劳力,有过怨言,发过牢骚?!”
“方唐,你不止属于你自己,更属于方家,你有义务有责任,为了方家振作起来,好好活。”
“怎样才算好好活?”
方唐语气狠厉,几步逼近,“听你们的话,忘掉伤痛,迅速找个人结婚,为你们方家开枝散叶吗?!”
晚辈气势惊人,透着一股威压,毫无心理准备下,方文秀条件反射式地往后退,待右手摸到椅背,才挺直腰杆。
“结婚生子,天经地义。”
方文秀指着椅子上的遗像,“这是你妈妈拼命都想做的事,你难道要否定?”
提及拼命生孩子的妈妈,方唐眼眶猩红一片。
牙关紧咬,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
她忍住眼泪,低吼:“我妈妈会拼命,还不是你方文秀逼的?!”
屋内的方文华听到动静,抱着坐垫急急忙忙跑出来:“眨眼的功夫,怎么又闹起来了?”
“还有你!”
方唐一个冷眼杀过去,“不顾老婆高龄,心心念念想要个儿子的方老师,也是罪魁祸首。”
手中坐垫掉落在地,方文华像被点住穴道,僵硬地杵在门边,形容枯槁。
“你这个白眼狼,天打雷劈的。”
方文秀扯着嗓子鸣不平,“我哥对老婆不好?!我对嫂子不好?!全镇上下问问,我们方家怎么待唐婉的,简直掏心掏肺供活菩萨!”
“真的好……”
方唐深吸一口气,字字忍泪,“又怎么会让她身处险境?你们最在乎的是方家子嗣,对她的好,不过是以恩胁人的催命符。”
“你放屁!”
方文秀胸膛拍得砰砰响,“世上不会再有比我更好的小姑子,为了哥嫂爱情圆满,我不惜嫁给一个坡脚男人;为了全身心带你,我偷偷吃药推迟怀孕;为了实现嫂子开糖水铺的愿望,丈夫治病的钱,我都能拿出来!方唐,你一个吃喝方家,忘恩负义的赔钱货,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冠冕堂皇为这为那,不累吗?”
方唐目光犀利,紧紧盯着她,“我如果是你,肯定大方承认,所做一切,出发点在于方家子嗣,为了这个终极目的,自己一生都能赔进去,更遑论别人。”
身体下意识往后退,方文秀大声否认:“你胡说!”
“哥嫂爱情圆满,顺理成章生孩子;带走我这个赔钱货电灯泡,方便哥嫂造小孩;治病钱拿出来给嫂子开糖水铺,往后你一句方家香火,我妈妈势必赴汤蹈火,她受了你天大恩情,再无别的选择,更何况――”
方唐眼神淡淡,瞥一眼某人,“何况她心爱的丈夫,也想要男孩。”
至此,方文华彻底崩溃,靠着墙壁的身体不断下滑,最后,他双手掩面,蹲在房门口无声泪流。
而方文秀,看着哥哥一言不发就丢盔弃甲,她反倒有了力量。
“胡说八道!方唐,不懂感恩的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上一辈之间的深厚感情。”
“如果感恩是听从你们的安排结婚生子。”
方唐语气坚决,“那我宁愿不懂,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爱任何男人,也不会再结婚。”
“我不同意!”
蹲在门口的方文华,突然嘶吼。
方文秀紧跟:“你想都别想,我哥哥不能断后!”
方唐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笑容,声音轻飘飘的:“不管怎样,欠下的恩情得还,妈妈豁出性命都没能做到的事,我来。”
“你什么意思?”方文秀皱眉询问。
“我怀孕了。”清冷视线扫过屋内两人,最后落到黑白遗像上,方唐继续,“孩子会姓方。”
“怀,呃!”
方文秀惊得倒吸一口气,她快步走到方唐身边,“有了身子还这么折腾,真是的,也不怕动了胎气。”
得知女儿怀孕,方文华手扶墙壁迅速站起,红着眼睛求证:“黎远的?”
黎远,正是传说中死在了求婚路上的男朋友。
“嗯。”
方唐点头应下,随后又补充,“现在只是我的。”
方文秀笑道:“好!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带。”
“不必。”
“一个人拉扯孩子很累的,你没有养娃经验,又要工作,这时候,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恩情还了,往后自然两清。”
方唐声音平静,逐字逐句道,“方文秀,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和方世宝。”
“好哇,说来说去,你就是想不认我们!”
热脸贴了冷屁股,方文秀气得火冒三丈,“方唐,我对你妈妈的恩情,岂是一个姓方的孩子能还清的?!”
“还有钱是不是?”
方唐不屑一顾,“你开个价。”
方文秀恶狠狠地:“那是我丈夫的救命钱,无价!你方唐这一辈子,都休想还清。”
“嘭!”
这时候,院前大门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方世宝的哭嚎:“哎哟,痛痛痛,我耳朵要断了,你放开我!”
听闻儿子惨叫,方文秀拔腿往外冲,跑到门边,一道黑影朝她撞来,顷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地上两人摔做一团,待看清彼此。
一个焦急询问:“宝儿,你没事吧?”
另一个哭卿卿:“妈,我左耳朵好痛,是不是骨折了?”
随后而来的雪知黎非常帅气地撩了撩刘海:“骨折死不了,医药费我出。”
方文秀抬头仰望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十几岁就不学好,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全镇有名的女霸王。
别人怕,她可不怕。
她迅速爬起,左手扶着摔得酸疼的老腰,右手指着雪知黎:“无缘无故打我儿子,你是不是在外面太逍遥,想回来坐牢?”
雪知黎并不理会,大步走到方文华身边,朗声询问:“方老师,你就任由老妹妹撒泼耍横,欺负唐唐?”
“家,不能散。”
方文华神色固执,“亲人就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的胳膊肘如果向外生长呢?”
话落,雪知黎原地活动小腿,旋即毫无征兆地,狠狠一脚踹向方世宝的右手肘。
屋子里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啊!”
方文秀痛心疾首:“雪知黎,你这个千刀万剐,挨枪子的,我要报警,把你抓起来!”
“赶紧的,喊警察来,我正好要告你儿子方世宝,敲诈勒索。”
“什么?”
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方文秀紧张道,“谁敲诈勒索?”
雪知黎:“你的狗子儿。”
“我没有。”
方世宝痛得大汗淋淋,一边喘气一边申辩,“我没有敲诈勒索,那五万块,是唐姐给的结婚礼金,她自愿的。”
“五万?”
方文秀暗暗心惊,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她下意识看向方文华,“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方唐微微一笑:“没误会,方世宝说想办一场隆重婚礼,孩子的奶粉钱,我都拿出来了,这恩情,够还债吗?不够的话――”
“够够够,从此两清!”
方世宝生怕她说出另外十五万,大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