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慧娘福了福身,“民女姓柳,名叫慧娘。”
霍轻泓眉头扬起,不显山不露水的,“唱的倒是不错,你人既来了,是想给我们唱两嗓子?”
柳慧娘唇角微弯,“公子想听什么?”
霍轻泓眉眼间皆是倨傲,“唱你最拿手的。”
柳慧娘微微一笑,“民女拿手的很多——”眼珠儿一转,“民女便为公子唱一折《思凡》吧。”
霍轻泓一脸无所谓,抬了抬下颌便令她唱,柳慧娘手眼一动,身段立刻摆出了款来,一开口,霍轻泓眉峰又是一扬,能被称作“大家”的女子,自然非同小可,她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手眼身法皆是精准而曼妙,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虽唱的是江南软语,却也不是难以分辨,而期间气韵悠长婉转,清丽妩媚天成,当真是令人心间也生出两分缠绵意味来,霍轻泓半狭了眸子,等柳慧娘一曲唱完,不由拍了拍掌,“妙啊,当真绝妙,怪道你们戏班有些名声,来人,赏——”
侍立一旁的侍卫立刻送上赏钱,柳慧娘微愣一瞬,面上有些尴尬,“公子不必赏赐,民女……”
霍轻泓扬眉,“唱得好,自然该赏,小爷这片刻正觉无趣,你倒是给小爷添了两位意趣。”
侍卫送上赏银,柳慧娘只好接过,见霍轻泓目光移开不再看她,便知自己该退下了,她面上有些不甘之色,却到底没敢造次,转身便回了廊道之内。
没走几步,一扇门大开,宋媚娘一脸嘲弄的站在门口,红唇微动,“下贱。”
她面上是极惑人的笑,开口却仿佛打了人耳光,柳慧娘面色一变,却不做怒,只扬起下颌拂了拂耳畔的墨发,“姐姐听见了,《思凡》3要像刚才妹妹那般唱,姐姐还唱的出吗?”
柳慧娘说完冷笑一声,抬步便回了自己屋子。
楼台上,霍轻泓将廊道里的动静听了个五六分,一时嗤笑出声,和明归澜道:“这些戏伶当真心思多,小爷还没开口呢,闻着味儿便来了。”
明归澜失笑,“岂不正合了你心意?”
霍轻泓将手中折扇一展,“刻意为之便无趣了,不过适才的确唱的妙,也不知堂会摆上,又有哪些好折子可听。”
很快,连福公公都知道了楼台上的动静,又与霍危楼说起,霍危楼不置可否,手边拿了本兵书再看,见他提不起兴致,福公公狐疑的看了他片刻,转身出来寻薄若幽。
“幽幽啊,侯爷今日好似不晕船了。”
薄若幽便道:“人若太过疲累,也极易不适,今日侯爷许休息好了。”
福公公还对昨日之情景将信将疑,便又问:“昨日咱家看你对侯爷也颇为关切,从前侯爷有些生人勿近,如今你觉得侯爷待你可亲善些了?”
薄若幽不觉有他,“自然很是亲善。”
福公公想问却又不知如何问,末了只道,“侯爷从前凶神恶煞的,你不会怪他吧?”
薄若幽失笑,“怎会,侯爷位高权重,御下严厉是应当的,民女从前与侯爷乃是初识,侯爷自不可能像待公公这般待民女。”
薄若幽神色寻常,福公公半点没看出女儿态的娇羞,她亦不存任何试探之意,当真是对霍危楼一点儿想法也无,福公公虽看不透霍危楼,却还不看明白薄若幽吗?他一时觉得逗趣,倘若他家侯爷当真动了些小心思,可薄若幽却半点杂念也无,那也实在太好笑了!
“公公,您在偷笑什么?”
福公公想着想着,竟将笑意挂在了脸上,薄若幽这般一问,他方才回过神来,忙轻咳一声掩饰了下去。
到了下午时分,沈涯竟命人在东侧楼台之上搭起了戏台,待到了晚间,更亲自上了三楼请霍危楼一行明晚听戏,沈涯盛情,话还未至霍危楼跟前,霍轻泓已替他应下了,霍危楼有些无奈,可见他兴致大,倒也不曾拦阻。
这一夜,楼台之上忙了整晚,二楼舱房内亦时不时有些咿呀之声传来,第二日一早众人起身,便见楼台处戏台已经搭成了,戏台虽是不大,可南戏本就无需大戏台,倒也足够用了,因晚间便要开始,刚用过午膳,底下戏台之上已有人在上排演,有了这些动静,整个楼船之上便都热闹了几分,等到夜幕四垂之时,船行的慢下来,堂会已准备万全。
行船之上,除了霍危楼一行和玉春班外,亦有不少其他船客,此番沈涯也不那般拘束,稍有些身份的船客,皆可上二楼听戏,因此等霍危楼带着众人下楼之时,便见堂中坐了不少人,沈涯将最好的位置留给霍危楼一行,连带着跟着的绣衣使亦安排的十分周全,待众人坐定,乐师们当先带着鼓瑟笛板上了台侧,在一阵清越笛声之中,今日戏目开场了。
首先出场的便是宋媚娘的《思凡》,今日宋媚娘上了行头,发髻上珠簪生辉,面上涂红抹胭,一袭月白戏衣繁复精致,其上鸟兽云花绣工巧丽明艳,衬得她整个人都更为清媚动人。只见她碎步而上,手眼身法皆是曼妙引人,然而待她一开口,听过柳慧娘唱的霍轻泓便眉头轻蹙。
宋媚娘没有柳慧娘唱得好。
他意兴阑珊的喝茶起来,轻声和明归澜道:“果真是要被取而代之的。”
玉老板就在戏台不远处,一边紧盯着台上戏目,一边看着台下反应,也不知是否是将霍轻泓神色看在了眼底,再望向宋媚娘时,神色已有些不好看。
而宋媚娘也不知怎地,越是往后唱越是吃力,等唱完这一折戏,面上汗津津一片,连胭脂都要花掉,她匆忙谢了台,快步走到了一旁帷帐掩起来的妆帐中。
玉老板跟了上去,帐内还有许多侍从正在给柳慧娘装扮,玉老板不管不顾的斥责道:“你刚刚唱的都是什么?!底下公子的脸色都变了!早知道此行便留你在府里,真是丢人现眼!”
宋媚娘涨红了脸,玉老板却又神色一变去哄柳慧娘,“慧娘,你的《瑶台》剑舞可不能有差池,否则咱们到手的买卖便要飞了。”
柳慧娘娇声道:“老爷放心,看我的便是。”
她已装扮完毕,此刻站起身来,倨傲的看了一眼宋媚娘便抬步出了帐子。
戏乐又起,很快,一袭粉色流苏霞帔的柳慧娘款步而出,她妆容较宋媚娘更是明艳,身段也更是柔美灵巧,她今日还戴了插满珠玉的双翎帽盔,手持双剑,好似天上仙人一般乘风而来,尚未开口,便是一段眼花缭乱的剑舞,身法翩跹似流风回雪,剑舞曼妙宛若游龙惊鸿,只这般开场,已令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亮,便是霍危楼,都将目光落在了戏台上。
薄若幽更是眼都不眨的看着。
剑舞将歇,却见柳慧娘气都不喘的开了口,又是昨夜那缠绵婉转之声,步步含娇,声声多情,时而清冽似环佩相击,时而娇柔似燕哼鹦啼,典雅文辞自她口中徐徐唱出,本就相思多情的故事,愈发多了缠绵悱恻之情思,简直令在场众人无不痴醉。
一曲毕,却还不算完,柳慧娘谢了礼,又添了一折《情尽》4,此折非旦角儿一人之场,乃《南柯梦》5最哀凄一幕,又有俊逸小生携配角上场,哀哀戚戚一场大戏,唱的令在场众人神伤不已,等最后一曲了了,仍然久久沉溺其中回不过神来。
薄若幽看的两眼水光濛濛,也颇为感怀,霍危楼凝眸看了她片刻,眼底生出了些许幽深来,却当真满场看客动情,独他一人清醒。
戏毕,一众戏伶皆登台谢幕,却唯独不见了宋媚娘,玉老板见状面色微变,眼看着便要做怒,却还是当众忍住了,待谢了幕,又带着柳慧娘上前来敬茶,霍危楼饮了半杯,霍轻泓十分给面子的封了赏钱。
待起身离开之时,便见后面又有船客赏钱,竟还有富足者,令玉春班明日再演,玉老板见今日众人皆听的高兴,尤其霍轻泓后来改了神色,便干脆应了下来,想着多唱几场,总能令他们这一行多动些心思,到了京城,买卖势必便成了。
这边正要和沈涯商议,却忽然听闻船舷尽头“噗通”一道落水之声,玉老板正觉奇怪,一道惊骇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救命啊,媚娘姐姐跳江了!”
此声惊动的周围众人皆是色变,而霍危楼一行刚走上三楼阶梯,亦齐齐驻足朝这边看来,又听的玉老板一声大喊,“媚娘!你怎跳江了!救命,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
12:昆曲《牡丹亭》选段,原著《牡丹亭》,作者汤显祖。
3:昆曲《孽海记》选段。
45:文中《情尽》《瑶台》为昆曲《南柯梦》选段,原著《南柯记》,作者汤显祖。
第49章 三株媚04
“救人。”
霍危楼没有犹疑的吩咐, 路柯立刻带着绣衣使往船舷边赶去。
到了船舷边上,只看到两个小丫头一脸惊骇的望着澜沧江,二人是离得宋媚娘最近的, 眼睁睁看她跳入江中,当下吓得红了眼睛。
路柯问道:“从何处跳下去的?”
小丫头指了指跟前的脚凳, “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路柯和身边绣衣使对视一眼, 几人解了身上刀剑, 一跃便跳入了江中,楼台上一片大乱,沈涯皱着眉头, 先令无关紧要的船客回舱房休息, 只剩下了玉春班的人在跟前。
玉老板眉头紧皱的趴在船舷边上,只看到底下黑黝黝的江水波涛怒卷,却哪里能看到宋媚娘的影子, 柳慧娘身披一件斗篷也站在她身边,见此咬了咬牙道:“宋姐姐也实在太没有体统了, 今夜本是圆圆满满, 偏她寻死觅活。”
“你怎么这般歹毒?宋姐姐可是你半个师父,没有她教你, 哪有如今的你?她将什么都教给你,你没有半分感激, 却总想着取而代之,如今她生死不明, 你却只顾着在贵人面前好看, 这世上怎有你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大戏落幕,角儿们敬茶吃酒,其他人则在收拾戏台左右的物件, 宋媚娘一出事,玉春班的人便都聚在了楼台之上,此刻说着话的声音略含稚气,却掷地有声,众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正是月娘。
柳慧娘回头,一眼看到了月娘,她冷笑了一声,“是她自己老了唱不了,唱不了便不唱了嘛,却又一心争那些虚名,她是教了我,可我禀赋在此,有她无她,又有哪般干系?”
说着话,她指了指船舷之下,“为了救她,几位随侍大哥都跳了下去,若有个好歹,也不知道她黄泉路上走得安不安宁。”
月娘气白了脸,还要再说,玉老板却是一声怒喝,“都给我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
霍危楼一行又折返了回来,玉老板哪里敢让众人闹开,救人的人是霍危楼派下去的,玉老板立刻拱手上前来,“多谢公子仗义相救,在下真是无以为报。”
霍危楼不理玉老板,自己也站在了船舷边,往下一看,果然见江面上漆黑一片,隐约能看到路柯几人正在奋力搜寻,“点火把来。”
沈涯闻言,立刻吩咐船工,“去一楼甲板上点火把,给他们照着点……”
火把燃起,这才将船边一片江面照的亮堂了几分,路柯也下了水,此刻只看到四五道影子在江水之中犹疑,却半晌不见宋媚娘的身影,路柯左右张望着,忽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江水中,上面已有人吓得嘤嘤啼哭起来,玉老板焦急的攥着手,也不知是紧张宋媚娘性命,还是觉得玉春班在贵人眼前闹出这等事十分不好看。
很快,一道低喝响了起来,“找到了——”
众人忙探身往下看,果然看到路柯拖着个人往船边游,甲板上有人放下了绳索,很快,路柯带着浑身湿透的宋媚娘上了甲板,于是二楼楼台之上的众人,又忙往一楼甲板去。
宋媚娘白着一张脸躺在地上,声息极弱,薄若幽跟着霍危楼刚上甲板便走到了宋媚娘跟前去,她先探了探宋媚娘声息,而后便蹲下按压宋媚娘胸口。
玉老板和沈涯跟上来,见状欲言又止,路柯便道:“我们姑娘是半个大夫。”
会医理的仵作当然也可说是半个大夫,玉老板和沈涯见此,便不再多问,这时,明归澜也被抬着下来了,见薄若幽正在救宋媚娘,便只拿着宋媚娘手腕问了问脉,很快吩咐道:“照着最常用的祛伤寒的方子熬两大碗汤药来,人一醒便得喂下去。”
冬末时节,又是夜里,江水刺骨般的冷,宋媚娘到底是娇柔女子,又是跳江求死,自然不敢大意,明归澜刚吩咐完,便听宋媚娘一阵咳嗽醒了过来。
她面白如纸,双眸通红,虚虚睁眸,却见众人相围,神色一时有些迷茫,这时,人群之中月娘走了上来,看到宋媚娘如此,她眼眶微微一红,“宋姐姐,万事都要活着才好,怎能那般想不开呢?”
宋媚娘方知没死成,她闭了闭眸子,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却是不再开口。
玉老板气的神色不好看,见人活了忙上前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几位壮士都受了冻,实在是感激不尽——”
人既然醒了,薄若幽便拍了拍手站起了身来,月娘此刻看了薄若幽一眼,眼底倒是生出了几分感激来,薄若幽道:“快将人送进去吧,受惊受冻,少不了要伤寒一场,照着这位公子的吩咐喂药给她,免得生成大病。”
薄若幽虽是女子,可言谈清矜,从容不迫,又是跟着霍危楼之人,玉老板忙忙连声应了,见玉春班的下人将宋媚娘带走,薄若幽这才松了口气。
甲板上江风刺骨,霍危楼也不多留,直带着众人往三楼去,霍轻泓有些意兴阑珊,“好好地一晚上,竟差点出了人命,便是唱不了了,也不该跳江啊。”
见路柯等人湿淋淋的,霍轻泓催道:“快回房换衣裳,免得你们也要病倒。”
薄若幽便道:“稍后还是喝一碗汤药去去寒吧。”
路柯抓了抓脑袋一笑,“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这点寒不算什么。”说着告辞,当先快步退下了。
待回了三楼,便听见底下舱房似有吵闹之声,想来是宋媚娘跳江之事闹的不愉快,不过吵闹很快平息下来,热闹了一整日的楼船,终于在漭漭夜色之中安静了下来。
程蕴之腿脚不好,夜间亦未下去听戏,可底下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他,待薄若幽晚间来与他说话时,他便道:“戏伶凭的便是嗓子,嗓子一倒,便什么都没了,无人欣赏,无人看重,生计都还是次要的,往后若再也不能登台,那才是要了命。”
薄若幽叹了口气,“宋大家竟然就那般当着众人跳下去了,实在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程蕴之摇了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此番也算死过一次了,吃了苦头若能想开便无事了,若她这般名望的戏伶,这些年也攒够了身家,后半辈子总是能衣食无忧的。”
薄若幽想起宋媚娘登场时的身段,当真是看得出身法功夫炉火纯青,只是上了年岁,嗓子不堪用了,又还要一心争先,不由落得个不好看。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无外乎如此,而繁花着锦时思危思退者却是极少数。
想到宋媚娘那绝望模样,薄若幽莫名觉得她只怕不会轻易想开。
她的担心在第二日一早变成了现实,用完早膳的她正要为程蕴之送饭食,却被月娘堵在了一楼往二楼去的拐角处,前两日还对薄若幽戒备非常的月娘,此刻却有些祈求的看着她,“姐姐,姐姐能帮帮我们吗?”
薄若幽秀眉微蹙,“怎么了?”
月娘眼底红彤彤的,“宋姐姐不太好,亦用不下饭食,亦用不下汤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老爷不管宋姐姐,其他人也迎高踩低的……”
薄若幽寻个了绣衣使给程蕴之送饭食,自己跟着月娘去看宋媚娘,刚走到门口,薄若幽便是一愣,宋媚娘住的地方,竟是月娘舱房隔壁,正是那夜她和霍危楼犹豫不决之地。
推开屋子,屋内一股汤药味道迎面而来,然而听到动静,躺在床榻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月娘低声道,“姐姐,我带昨夜救你的大夫姐姐来看你了。”
月娘走到床边站定,宋媚娘了无生气的躺着,双眸微闭,眼睫分明在颤动,却始终不睁眼,薄若幽上前来,只看到她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发红,便抬手触了触她额头,果然,有些烫手,她又往她领口看了看,只瞧见汗津津一片。
薄若幽心道不好,“不能这般由着她了,无论如何让她喝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