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眉头拧了起来。
福公公轻咳一声,“公主府送来的,侯爷莫急,明日便遣走。”
霍危楼收回目光,迈步入了书房。
褪了外袍扔在一旁,霍危楼落座在临窗榻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才道:“晚膳同陛下用过了,陛下还问了安庆侯府之事。”
福公公一边给霍危楼沏茶一边道:“到底是给二殿下一早定下的亲事,总要过问两句的。”微微一顿,福公公道:“老奴已经问过了,长公主这些日子病况好转了些,您不必挂心。”
霍危楼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我知道,否则也没外面那些了。”说着有些不快的道:“今夜便遣走。”
“是是是,侯爷放心吧,既是不用膳,不如早些歇下?”
霍危楼摇了摇头,“稍后路柯会送兵部的折子,待他来了再说,你去歇着吧。”
福公公苦笑,“您这又不知何时才睡了,老奴去让厨房做些羹汤来,免得您半夜饿着。”
福公公哪里会去歇下,说完这话见霍危楼面露疲色,便道:“您先歇一歇。”
说完准备退下,这时霍危楼又道:“跟着薄若幽的人回来了?”
福公公闻言唇角生出了几分笑意来,“回来了回来了,天黑没多久便回来了,老奴早便问过了,是送到家门口才走的,住在长兴坊东门巷,宅子看着也是富贵人家的老宅,您不必担心太多。”
他到底明白霍危楼的心思,送人是其一,其二还是要知道住在何处,因此定要令绣衣使送到家门口去,果然,他说完,霍危楼眉头便舒展了两分。
见霍危楼倚靠在了引枕上似要小憩,福公公便笑着退了出来。
霍危楼微闭着眸子,心底却在想长兴坊距离澜政坊有些距离,一时他竟有些后悔下午回京便令人送去了荐书,倘若晚送些,让她急一急,说不定还会想法子来寻他。
又抬手捏了捏眉心,霍危楼少见的有些心绪烦乱。
夜色已深,虽是不打算歇下,却也的确有些疲累,他躺在榻上,仿佛转眼之间又回到了那夜,薄若幽在他不远处写验状,他竟就听着那书写之声便睡着了……
她当真是极能沉得住气的性子,连带着让周围人也沉静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此念在作祟,他烦乱的心思竟也跟着一定,很快,困意袭来,意识有些朦胧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一阵脚步声入了屋子,能未得通传便入书房的只福公公一人,他便也不曾放在心上,可很快,脚步声越发靠近,一股子淡淡的脂粉香味令他瞬间睁开了眸子,这一睁眼,立刻便看到适才站在廊下的一个粉衣女子竟一脸楚楚之色站在几步之外,看到他睁眸,此女虽然有些畏怕的瑟缩了一下,可她不仅不退,竟然还大着胆子走上前来,自以为羞怯惑人的望着霍危楼,又在榻边跪下,抬手便想要给他捶腿。
他本并未立时发作,可见此女如此胆大妄为,竟还想挨他身,寒芒立刻自他眼底迸出,手还未沾上他,他已先一脚踹了出去。
女子痛呼着摔到了一边去,这一记窝心脚瞬间令此女呕出一口血来,霍危楼坐起,一双眸子冷的似要杀人一般,又是一声暴喝,“滚――”
这是长公主送来的侍婢,适才已被交代要离开侯府,众人虽然都知道武昭侯之名,可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昭侯,年轻俊伟,权倾朝野,谁不想攀附于他?于是便有了这仗着有几分姿容,不怕死的想来试一试。
“这……这是如何进来的?!你这不要命的东西!”福公公惊呼着从外面走了进来,又立刻道,“来人――”
侍卫从外面进门,待看到趴在地上的人,立刻面色大变,福公公急道:“看什么?还不拖出去?你们长着眼睛是出气的?竟让这么个不要命的跑了进来?!”
霍危楼正在气头上,福公公这喝骂说在他心坎上,反倒令他怒气稍平,侍卫立刻上前将人连拎带拖的带了出去。
见人被带了出去,福公公苦着脸看过来,“适才出门已经吩咐让人送走了,老奴就去了一趟厨房的功夫,竟叫人钻了空子,实在是太不长眼了。”
见霍危楼眉目之间仍然一片寒峻之色,福公公又骂道:“这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侯爷那些名头是骗人的吗?!非是不信邪不怕死!惹恼了侯爷,干脆叫人打上三十板子,治个以下犯上发卖去做苦奴算了――”
福公公说完一脸愤愤的转身朝外走,走两步一回头,口中搜肠刮肚的叱骂着,霍危楼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无奈抚额,“行了――”
福公公停步转身,面上长长松了口气,苦笑道:“长公主府的人自然胆子大些,您莫要动怒,往后便是长公主送来的人,咱们也不往府里收了可好?”
福公公语气轻柔,带着些许诱哄,霍危楼便是泼天怒气,也被他这一波三折消磨没了,只是这忽然而来的插曲到底令他不快,想到适才那一幕,他甚至觉得胃里都生出不适,福公公对此状是司空见惯的,却没想到今日霍危楼才刚回来便闹出岔子。
见霍危楼仍然沉着脸,他眼珠儿一转嘀咕道:“看看,女子近身在侯爷此处便是个忌讳,可这世上偏有那么一人是不同的,莫说挨个身子了,日日在眼前晃着是最好的。”
霍危楼抬眸看他,神色虽瞧着有些迫人,可眉宇间的冷厉之色已全淡了。
福公公只觉找到了令霍危楼开怀的法门,又上前来为霍危楼斟茶,“荐书送去了京兆府衙门,幽幽必定要去应卯的,咱们寻个时间过去,或许能撞见也不一定。”
霍危楼喝了口热茶,听着此言心底颇为熨帖,面上却是道:“要去你去便是,我如何有时辰去做这些小事?”
福公公高高的挑了挑眉,又笑道,“哦,既是如此那便算了,老奴也是说说罢了。”
霍危楼面色微滞,幸而此时外面来报,路柯来了。
公事到了,霍危楼心思一正,再瞧不见片刻前的怒色,见他二人议事,福公公呼出口气退了出来,至廊庑之下亦沉了脸,“人呢?”
侍卫有些心惊胆战的上前,“送出去了。”
“可还能活?”福公公又问。
进去之时见吐了血,福公公是知道霍危楼下手之重的,便少不得多问一句。
侍卫便道:“受了内伤,得养一阵子。”说着又一脸苦相的道:“公公,适才瞧着人都走了小人内急便去了一趟茅厕,谁能想到竟有人敢大着胆子跑回来……”
福公公便使眼刀刮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长公主殿下这几日病刚见好,这事不必让那边知道了,你叫他们机灵些。”
侍卫应声而去,福公公这才无奈摇了摇头。
路柯离去之时已经是后半夜,福公公正打着盹儿,听见动静方才醒过神来侍候霍危楼梳洗歇下,霍危楼沐浴完了,只觉额角一跳一跳的发疼,躺下之后更是有些辗转难眠,昨夜此刻,那人还歇在他隔壁几丈之地,如今却已相隔了半个京城。
隔了这般远,莫说近身了,便是眼前晃一晃都不成,本就觉得有些烦乱,却还有不长眼的往跟前凑。此般境况非是头次,官场之上,有酒肆宴席上安排人相伴的,有往府上送人的,还有大着胆子设局的,他见的多了,大多时候都推拒的无动于衷。
可今夜却格外令他生怒。
看看这一个个想借着他往上爬的人啊,胆大包天挑战他的威严便算了,更差点令他陷入好女色之地,万一流传出去,某个信他不近女色的人又如何做想?
霍危楼人疲惫非常,心思却是杂乱,世上人人人艳羡他的权势,明着暗着想谄媚讨好,又只想靠着皮相求荣,却极少人像薄若幽那般,她也敬畏他,可她望着他时,眼底总是清冽坦荡的,可就是那一双从不见任何讨好挑逗的眸子,却偏偏能勾起他的冲动。
霍危楼身热起来。
夜色漭漭,整个侯府灯盏俱灭,他这内室亦是一片漆黑,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欲念仿佛脱缰的野马,竟令他有些难以自控,肌骨百骸皆生出渴念,在这无人窥见的床帏之间,霍危楼干脆放纵了自己。
她脖颈微扬,她秀眉轻蹙,那夜榻上的馨香窜入他掌中,似烈酒炙喉,似雷声轻绽,一道轰然白练闪过,连日的忍耐终于畅快爆发了一回。
霍危楼的心跳和喘息一样急促,然而快意不过片刻,在这漫漫长夜等待着他的,却是无边无际更深的空虚和难耐折磨。
……
薄若幽并未立刻去京兆府应卯,头两日帮着良婶为宅子里添置了些物件,第三日上又跟着良叔去京城各处转了转,尤其看了看京兆府衙门在何处,到了第四日才动身去衙门应卯,她穿了身素净裙裳,由良叔陪着往衙门而去。
京兆府衙门管着京畿各处吏治要务,自然比其他州府衙门位高不少,京兆尹更是天子近臣,非寻常知府可比,霍危楼已告诉她如今京兆尹姓甚名谁,这两日间薄若幽亦探问了些京兆府之事,听闻这位孙大人在位间官声极好,便十分放心而来。
她虽是女子,可她自问验尸之术远胜寻常仵作,只凭这一点,再大的朝官她也不会畏怕。
然而她此行并不顺利。
京兆府衙自然不是随便就能进的,可偏偏她到的时候,孙钊并不在衙门内,衙差见她是一女子,只说有做仵作的举荐文书,便令她在茶房候着,说去通报捕头。
可这一去,却是将她晾在了茶房内。
她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期间府衙门的小吏衙差们不时来围看,见她容貌出众,却说要来做府衙为仵作,皆是议论纷纷,若非看她气度不凡,只怕还要当面讥讽。
郑良低声道:“小姐何不说是武昭侯举荐?”
郑良是昨夜才知薄若幽此前为武昭侯当差,得其举荐要来京兆府为仵作,此刻见这些衙差十分质疑薄若幽模样,自然想让她搬出武昭侯的名头来。
可薄若幽却摇了摇头,“说到底只是替侯爷当了一回差,孙大人想必心底有数的,不必闹得人尽皆知。”
不是不能借霍危楼之势,只是这种事薄若幽本不擅长,何况此般不知能借多久的势,还是谨慎些的好,免得今日被迎高,来日失势要被踩低。
薄若幽来的早,可等到太阳西斜,才等到府衙捕头姗姗来迟。
吴襄年过而立,人生的十分高壮,穿着一身衙门公服,虎虎生风的进了门,他面有薄汗,袖子挽起,裤腿和官靴之上尽是泥渍,一脸不耐烦之色。
在看到薄若幽之时,他稍稍愣了愣,可嫌恶二字还是很快回到了他脸上。
“叫什么?”他没好气的问。
薄若幽站起身来,微微一福,“我姓薄,名若幽。”
吴襄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她身侧的郑良,一时眉头拧的更紧,“你是哪家的小姐?这里是京城衙门,是官府重地,不是让你来闹着玩的,还做仵作,你只怕连死人都未见过,仵作是干什么的知道吗?你趁太阳还没落赶紧回家去,这几日京城不太平,尤其你这样的小姑娘莫要乱跑。”
说着又不满的瞪她两眼,转身就要走。
“且慢――”
薄若幽哭笑不得,“我见过死人,还见过不少,淹死的吊死的被谋害的,不仅见过,还诸多法子验看过,若有必要,还要将肚腹剖开来看。”
这捕头虽瞧着凶悍了些,也十分不信她是仵作,可却还叮嘱她早些归家,自然不是那骄横跋扈之人,既然只是不信她是仵作,那她开门见山便可。
吴襄果然脚步一顿,片刻后转身回来,两道浓黑的粗眉挑起,狐疑的看着她。
薄若幽继续道:“仵作常与死者为伴,的确少有女子从此役,不过我学的便是此道,因此并不畏怕,此番我有荐书,孙大人是知道的,我非要令府衙予我聘任文书,只是有此一技不愿荒废,你若不信我,令我验尸便可知真假。”
吴襄面上嫌恶之色半消,却仍是将信将疑的,见薄若幽气韵沉静从容,言语间颇有底气,似乎也非那等来官府胡闹之人,他迟疑片刻道:“孙大人今日入宫面圣,还不知何时才回来,你说你会验尸……那我现在让你验尸,你便真的敢验?”
薄若幽从一旁的包袱里亮出个装着验尸刀的鹿皮卷囊,这是程蕴之验尸常用之物,早前去青州贺成有备她未带着,如今来京兆府衙门有些拿不准,这才备了一手,没想到还真的要验尸自证。
她将鹿皮展开,晃了晃其中一排精巧刀具,“刀都备好了,你要令我验哪般尸体?”
吴襄看到此刻,已经相信薄若幽当真会验尸,只不过京兆府本就有仵作,她凭什么凭几把验尸刀就令人信服?
吴襄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唇角,“那看来你要跟我去义庄走一趟了。”
第62章 四和香02
义庄在京城以南极偏僻之地, 薄若幽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落日余晖之下,一幢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宅院阴气森森的伫立着。
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内走出,看到吴襄自不意外, 却没想到今日来的还有两个生人, 且其中一个还是个貌美小姑娘。
“小吴, 这是――”
“坤叔,我们来验尸的。”吴襄说着指了指薄若幽,“这丫头说她要来衙门做仵作。”
被叫做坤叔的老者衣衫朴素, 面上皱纹满布, 此刻挑了挑眉头,“她做仵作?小胡呢?”
吴襄摆了摆手,“长清今日告病在家未来衙门。”说着转身看薄若幽, “当真敢验尸?眼下咱们已经到了义庄之外了,若是要后悔, 可要在进义庄门之前后悔。”
薄若幽失笑, “当真敢的,请带路吧。”
吴襄又微讶一瞬, 而后便往义庄里面走,被叫做坤叔的义庄看门人上下打量薄若幽片刻, 眼底也有些惊诧质疑之色,薄若幽对他点了点头, 跟在了吴襄身后。
义庄是极老旧的宅子, 进门之后影壁花墙皆被拆除,只留下一方不大的中庭,中庭青石板铺就, 裂痕道道,远处墙角下还有荒草丛生,正对着的便是正堂,正堂门额廊柱漆色斑驳,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香烛味道。
进了厅内,便见前堂放着一套老旧桌椅,居中靠墙的供桌上放着一尊不知是哪位神佛的小佛像,佛像前的铜炉内点着一支香烛,旁边是烧剩下的横七竖八的香烛柄。
摆放器物虽皆是老旧,倒也还算整洁,吴襄脚不停步,径直往后堂去,从角门而入,穿过一段光线昏暗的廊道,便到了停放尸体的后堂,刚一走到门口,淡淡的腐臭味便令薄若幽神色一振。
吴襄大步入了后堂,而后站定,好整以暇的看着薄若幽。
薄若幽从后面跟进来,一眼就看到堂内停放着三具尸体,一具男尸摆放在棺椁之中,另外两具尸体都为女尸,三具尸体身上都盖着毡毯,只有手脚和半张头脸露在外面,看尸体模样,似死了没几日。
薄若幽神色如常的看过去,一回眸却见吴襄定定的盯着她,她不由问道:“验哪一具尸体?”
吴襄眉梢又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