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爷身体还未出现尸僵,尸斑也未开始沉淀,而人死之后,最快出现的是肌理经脉的松弛,郑三爷此刻便是如此,且他身体仍是温热,说明他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内,也就是说,他到了书房,烧掉了那涨洒金笺,之后没多久凶手就到了。”
薄若幽一边说着,霍危楼一边去后窗之处查看,很快,在北面靠墙的窗缝之中,发现了一点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此处距离郑文宴书案并不远,却在郑文宴书案的斜后方,就算有明显烟雾,郑文宴或许一时半刻也发觉不了。
霍危楼未曾多言,亲自带着绣衣使到了后窗之外。
从屋檐到后墙,不到十步距离,此刻皆被积雪覆盖,天色已晚,绣衣使们照着火把,刚走近,霍危楼便看到了地上纷乱的脚印。
霍危楼抬了抬手,又指了指地上和后墙,立刻有绣衣使上前查看。
很快,绣衣使回来道:“侯爷,脚印有来有走,只有一人的脚印,后墙之上的覆雪也有被压覆之后的痕迹,来人应该是攀墙而入。”
因是府内阁院,所以院墙并不高,放在霍危楼和一众绣衣使眼底,简直形同无物,霍危楼道:“沿着这痕迹出去继续搜。”
书房内,薄若幽本还在查看尸体,却忽而听到后院声响,而后窗虽然都紧闭着,霍危楼的声音还是十分明显的传了进来。
薄若幽觉得有些奇怪,她目光抬起,再抬起,忽然看到了后窗上方,屋阁横梁之上的位置,竟然有一处形如气窗的所在,她心底一动。
等霍危楼再进来时,便看到薄若幽站在椅子上。
此刻绣衣使和衙差都被派了出去,贺成在外查问刚赶来的五夫人和二夫人,福公公在逗郑潇说话,屋内只薄若幽一人,薄若幽身量不算矮,可就算站在椅子上,也无论如何够不到横梁,于是她只能高高扬着脖子,使劲往那气窗处看。
可即便如此,仍是看不到那气窗是开着还是关着,于是薄若幽一手扶着墙,身子后仰,再后仰,眼看着就要看到了,可就在这时,脚下椅子一动,刹那间薄若幽便稳不住身形,眼看着就要从椅子上跌下,忽而,一只手扶在了她腰上。
此番危险和上次救命不同,霍危楼也不过是在她后腰处一托,他大掌硬如铁石,十指更是修长有力,此刻他这般一托,竟发觉薄若幽之腰身,竟可为他一掌所覆,他指尖微收,甚至还像能握住其腰身似得。
霍危楼第一次知道,女子的腰身竟能细弱至此。
腰若流纨,盈似无骨。
霍危楼臂弯一麻,骤然回想起这纤腰被他臂弯揽住时的触觉来。
早间佳人在怀时未心猿意马,反倒是此刻,他后知后觉的有些神思难定,就在这时,他听到薄若幽轻呼了一声,“气窗是开着的!”
薄若幽说完此言,霍危楼掌中一轻,是薄若幽抓着椅背站直了身子,又转身轻灵的跳下椅子,霍危楼见状手下意识想去扶,可薄若幽显然非娇弱之人,落地站稳,转身之时面带激动,“侯爷,气窗开着,劳烦侯爷派个人查看查看。”
薄若幽双眸明灿,带着对发现线索的热忱和执着,显然,适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触,根本不曾在她心间生出一丝涟漪,霍危楼更怀疑,薄若幽根本没发觉他刚才扶了她一把。
他沉沉看了她一眼,撩袍自己站上了椅子。
薄若幽身量只到霍危楼肩头,平日不觉多大差距,此刻霍危楼一站上椅子,薄若幽便是看霍危楼,也要高高扬着脖颈,而霍危楼发顶更已触到了横梁。
书房之中藏书甚多,平日里开窗透风,皆在正午时分,还要视天气而定,于是,只有房梁之上的气窗,是常年半开,霍危楼很快下了椅子,“气窗的确开着。”
薄若幽眼底一亮,“门窗紧锁,凶手可会是从此处进来?”
霍危楼往气窗之上看了一眼,“气窗位置极高,要从此处进入,凶手要有些身手,另外,气窗虽开着,口径却不过十来寸,除非是十岁之下的孩童,否则不可能从此处进入。”
薄若幽明眸暗了下来,“那凶手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逃离的呢?院外守着绣衣使,凶手想必也不敢大意,且二公子来时,还看到了凶手,他被吓到之后,绣衣使立刻从院门过来,这几丈距离,也不过几息的功夫,凶手要如何凭空消失?”
薄若幽说完,人仿佛也当真沉浸在此疑问之中了,秀眉笼着,又仰头望着气窗的方向。
霍危楼在公差上极用心力,却从不会将焦灼写在脸上,任何事在他身上皆是举重若轻,可薄若幽却不同,她尚不会掩藏情绪。
就在这时,贺成从外走了进来,“侯爷,两位夫人问过了,尚无疑窦,今日除了二夫人和大公子之外,三夫人五夫人都去了老夫人的灵堂做法事,后来大家散去,皆是相安无事,二夫人身体不适,加上戴着二爷的孝,便未去,期间一直在院内,人证颇多。”
说至此,贺成面色微沉,“另外,适才前院来报,说已经查问了所有府内下人,整个侯府,除了玉嬷嬷之外,没有一个人是在侯府做工超过了十五年的。”
霍危楼的眉头皱了起来,“几个管家也不超过十五年?”
侯门世家的奴仆之中家生子极多,许多人莫说十五年,可能好几代人都在同一侯府做仆从,可贺成道:“没有,几个管家最老的也是十三年前来的,其他下人,更是来来去去没个定数,至于府内家生子,倒是有,可大都是管庄子上的事,一直在府内伺候的并无。”
贺成皱眉道:“给下官之感,十多年前,侯府似乎有过一次大清理,将所有侍从都换了一遍似的。”
无缘无故,绝不可能将所有侍从换掉。
凤眸微狭,霍危楼一眼扫过角落的砚台,吩咐道:“去请个青州城中声望好些的道人来。”
贺成忙道:“侯爷可是要查阴年阴时之意?”
霍危楼颔首,“纸上四言,唯有此言不同寻常,至于偿命之说,明白了阴年阴时之意,只怕离真相便不远了。”
贺成立刻转身去吩咐,阴年阴时,一听便和道家吉凶卜测有关。
薄若幽道:“老夫人死在佛堂,可郑二爷和郑三爷,却都是先从自己院子离开,而后死于非命,侯爷是否觉得,凶手是用这四言引他们离开?”
霍危楼颔首,“尤其郑二爷之行径,最为古怪。”
郑二爷放这母亲头七法事不去,却偏偏去了偏远的邀月阁,若非凶手故意引诱,便无旁的解释了,霍危楼又道:“郑文宸看到那四言,若只是寻常故弄玄虚,他必定使人查证,可他竟吞咽入腹,而郑文宴选择了将纸条烧掉,也是不想让旁人看见。”
霍危楼笃定道:“此四言,或许牵扯到了侯府旧事,而这两兄弟知道此事,看到后便想为侯府遮掩,却为凶手所害。”
说到此处,霍危楼高声道:“传郑文安入内。”
郑文安很快进来,霍危楼看着他道:“府上可是极信神鬼之说?”
郑文安微愣,摇头,“倒也不是,只是家母信佛。”
霍危楼一丝不错的睨着他,“你的两位兄长,在死前都看到过一张洒金笺字条,其上写着几句话,有一句是‘阴年阴时,为吾偿命’,他二人看了此话,一个去了邀月阁,一个从居所离开到了书房,后都为凶手谋害,你可知此话之意?”
郑文安的眸子迅速垂了下去,可他又很快抬眼,“侯爷,母亲离开那日,也就是大年初一,便是个不太吉利的日子,母亲死后为做法事请了几位师父前来,当时算下葬之日,师父们曾说,初一是个阴日,近来都无好日子,不若为母亲停灵七七四十九日,那之后倒有几个好日子,因此,三哥当时便定下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决定。”
郑文安眼瞳几动,神色也惊惶起来,“侯爷,莫非当真是母亲的鬼魂害人?”
霍危楼目光冷冷的看着郑文安,“你二哥三哥相继而死,你猜,再过七日,凶手若未被抓到,下一个人死的,会是谁?”
郑文安面色白了白,僵硬的一扯唇角,“不……不会的,在下是母亲幼儿,从来孝顺,绝不会的……”
霍危楼也弯了弯唇角,淡声道,“如此最好,退下吧。”
郑文安拱手行礼,推出去时脚步沉重,连背脊都佝偻了两分。
霍危楼笑意瞬间散的干干净净,眼底沉的骇人,“演的一手好戏,派人盯着些,本侯猜他今晚上,只怕便要去寻那位玉嬷嬷了。”
贺成忙应了,霍危楼气势迫人,所思臣下难猜,贺成紧张的又开始出汗。
薄若幽上前道:“侯爷,大人,郑三爷的尸体,还需细验。”
霍危楼便吩咐门口绣衣使,“将尸体送去西院和郑文宴之尸体停放一处。”
绣衣使们应声,进门抬尸,尸体刚抬出门口,三夫人又搂着郑浩扑上来大哭,霍危楼见状倒也未拦阻,只当先带着薄若幽抬步往西院去。
眼看着就要走出院门,忽然,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横冲了进来,那妇人眼不看路,就那般重重的撞在了霍危楼身上,霍危楼顿足,那妇人自己反而跌在地上,刹那间,所有人都呼吸一滞,忙看向霍危楼,生怕他因此生怒。
可霍危楼只是平静的看着地上的妇人。
而那妇人望了霍危楼一眼,又看向了不远处郑文宴的尸首,她不仅不害怕,反而瞪大眸子桀桀怪笑了起来。
第12章 一寸金12
“母亲――”
郑云霓轻呼一声,疾步跑到了妇人身边来。
她一边扶这妇人,一边回头看了霍危楼一眼,见霍危楼未曾生怒,方才松了口气。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
郑云霓轻声问着,可妇人还是望着郑文宴的尸首呵呵发笑。
一旁福公公惊的张大了嘴巴,因被郑云霓叫做母亲的妇人,明显看着精神有异。他忍不住看了霍危楼一眼,便见霍危楼看着安庆侯夫人的目光幽沉沉的。
福公公上前来,“大小姐,这位是令慈?”
郑云霓“嗯”了一声,这时,两个侍婢惊慌失措的追到了院门口,看到来人,郑云霓面上温婉一变,厉声斥道:“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怎能让母亲一人出来?若出了事如何是好?”
两个侍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小姐息怒,夫人晚上不喝药,非说想出来看雪,结果一出门就扔掉斗篷和汤婆子跑了,奴婢们一时未追上……”
许是顾忌到有外人在场,郑云霓克制的道:“这般冷,还不将母亲请回去?”
两个侍婢忙又站起身来,拉着安庆侯夫人的手臂朝外走,可安庆侯夫人却不愿离开,口中笑音古怪,郑云霓只怕闹下去不好看,低声道:“傻姑呢?去把傻姑叫来――”
说着,她也上前去低哄安庆侯夫人,安庆侯夫人看着郑云霓,似回神一分,郑云霓忙抓住机会,和两个侍婢连拖带拽的将安庆侯夫人带了出去。
院子里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三夫人哭号声停了,其他人亦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福公公见状扯了扯唇角,想和缓气氛一般的走到二夫人跟前,“二夫人,为何大夫人……那般……要叫傻姑?”
福公公遇见过傻姑,想到那孩子模样,又身份低微,不免有些奇怪。
二夫人叹了口气,“大嫂病了多年,那傻姑是大嫂一次出门时在路边捡的,许是见她可怜吧,那傻姑也有些呆呆痴痴的,平日里不怎会说话,可大嫂就是喜欢她。因此有时病发的厉害了,云霓便会令傻姑去陪一会儿大嫂。”
薄若幽听的有些唏嘘,原来说大夫人重病不得见客,竟是患的疯病。而疯疯癫癫的大夫人,却喜欢一个痴痴傻傻的傻姑……
一丝诡异漫上心头,薄若幽下意识想到了案子上,可念及她二人一个疯一个傻,便又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些。
霍危楼神色仍是晦暗不明的,此时出声道:“走吧。”
薄若幽连忙跟在了霍危楼身后,出了院门直往西院去,走在路上,福公公见谁都不说话,轻咳一声道:“也不知大夫人病了多久了。”
“听闻病了十多年了。”
霍危楼显然早就知道,福公公唇角几抿,也不言语了。
一行人到了西院,因伤在背部,便令尸体俯趴在毡毯之上,薄若幽立刻开始验尸。
郑文宴衣袍很是齐整,无丝毫拉扯打斗的痕迹,唯一便是趴在书案上造成的折痕,而凶手次次皆以迷药先手,如此便保证了在现场留下最少的痕迹。
尸体之上亦无其余伤痕,薄若幽仔细检验之后,将凶器取了下来。
“降魔杵杵尖长约四寸,其中约二寸半刺入死者后心,伤口内出血量多,应是刺破心脉导致失血量多致死,尸体体表无其他损伤,只刺入处有轻微挫伤,伤口深,内壁平整,只此一次刺入,依照凶器刺入角度看,事发时凶手应当站在死者身后,因死者俯趴,凶手以降魔杵直刺入后心。”
说至此,薄若幽眉头微皱,而后下意识往霍危楼身上看了一眼。
霍危楼望着她,薄若幽便道:“死者身量不至五尺半,比侯爷矮一些,且当时俯趴在桌案之上,若凶手是侯爷或者福公公这般高,刺入的角度应当是直直往下走。”
薄若幽挥了挥降魔杵,“郑三爷昏迷后毫无防备,凶手亦只刺过一次,任何人在此等境况下,必定会选择最易发力的角度刺入,如果身量高,却以倾斜的角度刺入,那握着降魔杵的手势会十分奇怪,反而难刺的深,若是民女这般高矮,多半也能做到直上直下,可眼下这伤口,却是略微倾斜着的……”
薄若幽话语一定,“除非,凶手比民女还要矮上两分。”
老夫人死于隐疾暴发,郑文宸死于坠楼,二人身上,都无凶手直接留下的致死伤痕,而郑文宴虽然衣袍齐整,身上亦无别的痕迹,可凶手选择以降魔杵杀人,此创口便是铁铮铮的罪证,而凶手又如何能想到,这寻常的害人之法竟能暴露其身量。
霍危楼眼底生出一丝微芒,“凶手身量只有五尺上下。”
薄若幽点头,这时,一个绣衣使从外走了进来,“侯爷,院外有发现。”
霍危楼眉峰微动,福公公忙道,“侯爷且去,老奴留下。”
霍危楼扫了薄若幽一眼,转身而去,他一走,福公公便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薄若幽疑道:“公公怎么了?”
福公公转身笑道:“这案子越发看不明白,也不知何时能破。”
见薄若幽还望着自己,福公公便道:“其实此番侯爷来侯府,不过是打算来看一眼便走的,可没想到老夫人之死当真有疑,还死了个二爷,到底临走之时信阳侯一把年纪上门拜托过,便留了下来,可侯爷还有别的公差在身,耽误的越久,越是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