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脸冷汗的望着霍危楼,眼底噙满了泪水和恐惧,在看到霍危楼的刹那,泪水便从眼角滚了下来,她眉头痛苦的拧起,双手死死抓住身上的被子,好似怕有人将被子掀起来一般。
霍危楼以为她醒了,不由欺近,“幽幽――”
薄若幽越发恐惧的颤抖了起来,她将锦被拉的更高,将面颊挡住,只露出一双胆怯惧怕的泪眼,霍危楼弯着的腰身一顿――她在害怕他!
纵然做了噩梦,这也不是她面对自己该有的举动,霍危楼猛然想到了她被掳走的那夜,他身型定住,不敢出声,只去看薄若幽的眼睛,她虽是泪眼滂沱,可瞳孔涣散,并不认得他一般,他屏息良久,就在他担心不已想去叫程蕴之之时,薄若幽抽噎一声又闭了眸子。
她紧攥着锦被的手松开,脑袋微微偏向里侧,又恢复了昏睡的模样。
霍危楼将盖在她鼻尖的锦被拉下,一颗心越来越沉重,从前不知薄若幽幼时得过那样的病,看到她那时古怪行径,只觉得她受了惊吓梦魇了,而眼下,他却觉程蕴之的担心极有可能成真。
他眼睁睁看着长公主重病多年,如今想到薄若幽亦要再受那病痛折磨,只觉五内俱焚,他深吸口气,为薄若幽掖好被角,等程蕴之回来。
程蕴之是端着药碗回来的,霍危楼自将薄若幽适才异样告知,程蕴之顿时变了脸色,又去问脉探看,片刻后道:“还是要等她醒来。”
程蕴之给薄若幽喂药,待喂完了,便只能等,此时已近暮色,外间大雪虽停,天光却又暗了下来,阴云在天边堆积,看起来夜里还要落雪,正在这时,程宅府门被敲响。
周良快步去开门,却见来的竟是明归澜和吴襄,将二人迎进门,一路往薄若幽的院子行来,程蕴之和霍危楼得知二人来往,也不及去正厅,只在薄若幽的暖阁里接待了二人。
明归澜令侍从摘下肩上的狐狸毛斗篷,开口便问:“薄姑娘怎么样了?”
程蕴之叹气:“说来话长,眼下不太好。”
吴襄立刻道:“是为何如此?她说此前病过一场,忘记了当年之事,适才听到凶手证供,是想起了当年之事不成?”
程蕴之苦声道:“并非如此,她如今是染了风寒,且以前的病这几年都为隐患,如今听到旧事,又被引得难受了。”
明归澜略一迟疑道:“程先生,我父亲当年是否为薄姑娘看过病”
程蕴之颔首,“的确看过。”
“我父亲适才想起来了。”明归澜面色肃然,“他说……当年薄姑娘的病颇为难治,没想到程先生后来将她治好了。”
程蕴之不愿多言,“大半是离了京城的功劳,她身体还是不好。”
霍危楼此时看向吴襄:“凶手交代的如何?”
吴襄忙道:“都交代了,适才明公子也看了证供,说和当年相差无几,此外,他还交代了这中间十年的四起案子,加上小薄公子和文瑾,被他谋害的男童一共有六人,眼下衙门里的还在继续审问细节,从明日开始,会带着他去指认当年案发之地,看能否找到更多的人证物证,当年被害男童的家属亦要花时间去联系,待无错漏方能定案。”
衙门自有衙门的章程,霍危楼对吴襄也算放心,然而他却想到了一处,“当年他带走了她们姐弟,之后姐姐脱险,他在那之后便未曾害怕过?”
吴襄轻嘶了一声,凶手犯案极多,又是那副油盐不进却坦白交代的模样,他今日审问出的真相不少,只顾着消化记录,还未去找寻疑点,“这一处还未问,不过我已问了小胡,小胡说当年经手小公子案子的衙差大哥提过,当时小薄病重,衙门里办案的人都知道,或许凶手也知道,要么就是小薄并未看到凶手的脸,所以他有恃无恐。”
李绅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言辞无畏,毫无隐瞒,而当年带走的一对姐弟,弟弟被献祭谋害,姐姐却逃走了,任何一个凶手都会害怕这个逃走的小姑娘乱说话。
可李绅却并无提及之后对这个姐姐的忌讳。
霍危楼觉得不妥,但吴襄的解释亦算说得通,便只是道:“此处要再加审问。”
吴襄应下,明归澜又道:“程先生医术高明,不过薄姑娘的病若难诊治,在下和家父都可帮忙。”
“好,你们有心了。”
薄若幽病着,吴襄二人也不好久留,他们刚告辞离开,守着薄若幽的良婶便出了薄若幽闺房,“老爷,侯爷,小姐醒了――”
霍危楼和程蕴之连忙去看,进了内室,薄若幽果然醒了,她仍躺着,面上一副病容,看见二人出现,她哑声道:“我何时染了风寒自己都不知。”
程蕴之满心担忧,此刻也只能掩下,“我说什么来着,这几日天寒,你来回奔波,怎能不病?”
“让义父担心了。”薄若幽因病了少有气力,语声越发温软,言毕又去看霍危楼,“也让侯爷担心了。”
霍危楼站在床边,“可觉何处不适?”
薄若幽也不隐瞒,“身上酸软无力,额头有些痛,嗓子也痛,别的无碍,义父的方子我吃上两日便可痊愈。”
程蕴之请脉,又问的仔细:“可觉神思混沌记不清事?”
薄若幽有些莫名的看着面色严肃的二人,“这倒没有,义父不必担心,是风寒外加这两日疲累方才忽而支撑不住,并无别的不妥。”
说完薄若幽朝门口方向看了一眼,“良婶说,吴捕头和明公子来访了?”
霍危楼点头,“已经走了,是来探望你。”
薄若幽唇角紧抿了住,她沉默一瞬,显然还记得早前之事,“凶手可交代完了?”
霍危楼将吴襄的话重复了一遍,“衙门有吴襄和孙钊,你不必挂心,这两日且好生养病,衙门有了消息,我来与你说。”
薄若幽外袍褪去,绸缎般的青丝铺了满枕,越发衬出她惨白的面色,她看向程蕴之,“义父可知道了?”
她开口便一阵鼻酸,程蕴之点头,“知道了,义父觉得你做得对,倘若你当日未得脱身,你父亲母亲只怕那时便要伤心欲绝。”
薄若幽瞳底浮起一层雾气,“若是旁人遇险,我未敢援手便罢了,可……可我将弟弟丢下了,他才四岁……”
言毕,她忽而抬手覆在眼上,很快,一行泪渍沿着她脸颊流了下来,她鼻尖耸动,轻微的抽泣了一声。
程蕴之叹道,“傻丫头,无人会责怪你,反倒觉得庆幸,你亦不该责怪自己,你定是想带着弟弟一起走的,可是凶手是成年男子,两个一起跑,哪里跑的脱?且那凶手专挑男童下手,你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如何救得了他?”
薄若幽手仍覆在眼上,程蕴之又心疼的道:“想哭便哭一场,哭完了,义父便不许你再想此事,如今凶手已抓住,也算为兰舟报了仇,改日我们去他坟前上个香,此事便算了了。”
薄若幽神志清醒,这令程蕴之心弦大松,他自然只求安抚好薄若幽,不令她自责多思,见霍危楼站在旁不语,他便起身为二人留了片刻时光,好令霍危楼安慰她。
霍危楼先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薄若幽有所觉,却仍未放下落在眼上的手,霍危楼眼瞳微暗,倾身连着锦被将她捞入了怀中,薄若幽一下将脸埋在他肩头,压抑的哽咽声从她喉间溢了出来,霍危楼心疼极了,又觉一丝濡湿沾上自己颈侧,心底针扎一般。
“莫怪自己,见你如此,令我,亦令程先生心疼。”
霍危楼去抚薄若幽背脊,她身形抖得越发厉害,喉间的呜咽声亦越大,没多时便有更多泪意沾湿霍危楼颈侧,他从未见她清醒时流过眼泪,如今这眼泪落在他心尖上,烫的他生疼。
薄若幽并非心志脆弱之人,憋在心底的自责发泄出来,倒也通透了许多,没一会儿,她便从霍危楼怀中退出,霍危楼揽住她,去看她湿漉漉的面颊,他抬手擦了擦,没忍住在她眼角轻吻了两下,“刚才梦魇也在哭,你可知道?”
薄若幽摇头,“不记得。”
她眉眼间仍有颇多悲戚,霍危楼看的揪心,又想她仍在病中,便要将她放下躺着,薄若幽却以为他要走,忙将他手抓住,“侯爷去哪儿?”
霍危楼一愣,旋即弯唇,稳稳将人抱在怀里,“我自哪也不去。”
薄若幽似放下心来,脸颊朝他肩头靠来,她少有此般粘人之时,霍危楼心腔内的担忧疼惜再也压不住,不由拢着她脸颊吻了下来。
这吻轻柔细密,无关欲念,只将他心底情愫尽数倾注,他沿着她唇角鼻尖脸侧一路吻过,最后又衔住她血色淡淡的软唇碾磨,这浓浓的安抚意味又令薄若幽心潮起伏,眼睫微湿,可惶然的心却在此刻安定下来,又因这亲近,惨白面颊上多了一分血色。
霍危楼的吻春风化雨一般拨去她心底阴霾,薄若幽少见他如此细致温柔之时,他又在她眉间吻了数下,柔声道:“今夜我自陪你。”说着又故意逗弄她一般,“且今夜再不必去歇那客院了。”
薄若幽虽无力气应话,眼底却见了半分笑意,二人又温存片刻,程蕴之带着良婶送来晚膳,喂药是程蕴之喂得,眼下霍危楼便亲自喂薄若幽用了些白粥,程蕴之见他待薄若幽这般周全,自也越是放心。
这夜霍危楼果真未再去客院,他歇在薄若幽房内贵妃榻上,长手长脚在榻上伸展不开,便又去薄若幽床边坐着,半夜外头寒风呼啸,又再下起大雪来,薄若幽忽的惊醒,待看到霍危楼仍在床边坐着,才又闭上眸子沉沉睡去。
霍危楼两夜未曾归府,使得霍国公府都知道薄若幽病了,第二日一早,霍轻鸿和福公公一起到了程宅,福公公见着薄若幽病容,眼底直冒泪花,霍轻鸿更觉古怪,薄若幽是他见过的最不娇弱的小姑娘了,怎忽而病的这般重?
一番探问,方才知薄兰舟之事,霍轻鸿大为唏嘘,而他此番来程宅见霍危楼,并不止为探病,他如今身在太常寺,到底记挂着公事,“大哥,宫里暂时还未查出什么来,王青甫的妻小也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接下来该如何办?”
霍危楼这两日多陪薄若幽,却也并未落下公差,“宫里在追查最近五年出宫的宫女太监和禁卫军,以及从太常寺退职之人。”
霍轻鸿一讶,“每年都有许多宫女太监离宫,还有禁卫军也常有变动,太常寺亦然,这要调查多少人?”
“查案本就是极其耗费人力物力之事,许多线索人证都是大海捞针,如今只希望真的能找出可疑之人,莫要令直使司白忙。”
霍轻鸿方知此案还有的磋磨,也不敢在程宅碍眼太久,很快便告辞离去。
薄若幽被勒令在府内养病。
她平日里极少生病,此番一旦病倒,竟不似她想的那般容易病愈,再加上程蕴之开的方子亦主为温补,这病气便去的更慢。而她知当年真相心有愧责,也再无往日那般亲力亲为的气性,只乖乖养病,每日探问衙门的进展便罢。
霍危楼令福安找了侍婢来照顾薄若幽,又在程宅陪了薄若幽三日方才入宫面圣,而除了那第一日薄若幽颇为自苦,后来她倒也不显什么,只是一场病令她清瘦了不少。
再三日之后,吴襄和孙钊一起上门来探望。
霍危楼这日正在程宅,与薄若幽父女在正厅招待二人,今日孙钊同来,乃是案子大定。
吴襄道:“这几日还算顺利,只是那李绅的身体果已不太好,中间竟晕厥了两次,那四户人家,都是城中非富即贵的,有三户联络了上,还有一户刘姓人家,家主去了东南宿州任按察使,已经离京数年了,只找到了老宅家仆,说是要往东南送信,少说要月余才有回信。”
“其他三户人家都去查问过了,当年孩子走失时的情景都和李绅供词对了上,且这些人家,包括薄氏在内,当年果真都去过飞云观,又或者,与道门有些牵连。”
“我们亦去飞云观问过,李绅当年再次回到飞云观之后,行踪不定,且诓骗钱财在外置宅老观主也是知道的,只是他的病在当时看来的确为绝症,因此老观主对他颇为包容,唯一可惜的是城外白家村被拆除,李绅的老宅找不到,第一案发之处无法确定。”
吴襄说完看向霍危楼,“当日侯爷所提疑问后来我们审问过,他说当时洛河河畔许多官差,稍加打听便知道小薄当时病的极重,且小薄不曾见过他的脸,他便未曾多事,且小薄在那之后被带回薄氏悉心照顾,他便是想做什么也不敢。”
霍危楼颔首,“那现在是能定案了”
孙钊应是:“虽然前面几宗案子找不到案发之地,可当年案发经过知道的人不多,李绅有动机,作案时间也复合,再加上他自己供认不讳,将几位受害者的家世记了个大概,的确可以定案了,并且文瑾的案子是板上钉钉的。”
薄若幽忽而问:“当审问过他行凶的细节了吧?可以说说他当日如何谋害我弟弟的吗?”
孙钊几人都面露迟疑,转而去看霍危楼和程蕴之,薄若幽是受害者,亦是受害者家属,再加上凶手所言当日她丢下弟弟自己逃跑,孙钊和吴襄都不敢对她细说当日经过。
凶手行凶,必定残忍血腥,薄若幽早已十分愧责,若知道弟弟死的何等惨烈,便只会更加怨怪自己。
霍危楼心底不忍,可他明白,薄若幽做仵作多年,对别的案子尚且要令真相事无巨细浮出,又何况是弟弟的案子,若因恐惧愧疚而逃避,令这案子稀里糊涂的落定,倒不像她了。
他开口道:“直言吧――”
吴襄轻咳一声:“每个案子案发的路线这几日我们都带他指认了一遍,以防错漏,当日小公子和小薄是在灯市和家里人走散的,走散的原因不明,他说他看到你们的时候,小公子正站在一群在长街上嬉戏的孩童边上,他上前凑热闹,提起了认得你们父母,很容易便将你们骗到了,后来至无人处,他还是用了迷药。”
“那时候正是夜里游人极多之时,他为了害怕撞上人,先将你们带到了那处破庙,对,就是当日明公子逃开的地方。”
“那破庙如今也不在了,当时只有洛河河畔颇为繁华,白家村在洛河以西,周遭颇多农家民宅,那破庙在一处缓坡之上,夜里多半无人,他想等夜色更深些,四处无人了再将你们带回去,可因为耽误了太久,你们都转醒了……”
“不过这次他绑了你们的手脚,却不知怎么被挣开了,还是差点被你们跑了,他去追你们的时候,追到了小公子。”
吴襄避开薄若幽自己逃走不说,继续道:“后来便是半夜将小公子带回家,用的法子,和对待文瑾的法子一样,那血道场在他看来是像真神供奉血脉肉身,他还曾取过自己的血献给真神。”
文瑾的尸体是薄若幽细细验过的,这一瞬间,她脑海里文瑾的尸体忽然变成了弟弟薄兰舟的,这令她心尖再度抽疼起来。
她面色微白,却还支撑的住,“后来呢?”
“他将小公子的遗体在家中藏了五日,那时天寒地冻的,遗体也不会腐烂,且那五日正是外面搜寻人搜寻的最密集之时,后来他方才在夜里抛尸在下游河里。”
吴襄一口气说完,担忧望着薄若幽,薄若幽却只是语声微寒,“好,我知道了,此案何时过堂定罪?”
吴襄看向孙钊,孙钊叹气道:“最快也要半月,只是……李绅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几人面露不解,孙钊又道:“李绅可能快死了,昨日他再度昏厥不醒,身上亦热的厉害,我们找了大夫看,大夫说他脏器有损,油尽灯枯,且他自己也了无生念,说不定下次晕厥便再也醒不来了,至多还有十日好活。”
一股悲怆在薄若幽心底弥散看来,李绅谋害了六个无辜的孩童,可最终却是因病而死,这算什么惩罚?
深吸口气,薄若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早年为何专挑京城富贵人家下手?”
吴襄眼底尽是厌恶,“因他说献给真神的仙童,需是富贵人家未受过苦楚的,这样的人福泽深厚,更得真神喜爱,他信道信的疯魔了。”
至此,薄若幽心底的疑问基本得解,或许可问的再细微些,可她的确心底沉郁,再难有心力事无巨细,程蕴之和霍危楼也不愿她再度沉湎愧疚,与孙钊二人道了谢,又问起了别的,只是到他二人告辞离开,薄若幽亦未再说一言。
她此状颇令人担忧,可薄若幽此番却撑了住,她利落道:“便若义父所言,我们去看看父亲母亲和弟弟,当初父亲母亲也未知真相。”
程蕴之应下,很快定了隔日便去城外祭拜,霍危楼自然相陪。
翌日一早,霍危楼便至程宅,父女二人带上祭拜的香烛祭文,一同往城外行去,也不知是不是陈年旧案得破天公也做美,阴沉了几日的天色在这日放晴,天穹一碧如洗,日头高挂,映的城外雪野茫茫无际。
待到薄家墓园,三人径直往薄景行夫妇和薄兰舟的墓前去,这是霍危楼头次来薄景行夫妇墓前,他亦上了三炷香,薄若幽跪在坟前,一边烧祭文,一边将当年真相说了出来,程蕴之看的心疼,不愿在此就留,待奉上祭品,看着薄若幽磕了头便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