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月前死去的江行的棺材?”
吴襄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本来也没问江行的案子,可是没想到那鸟园里的管事说,在江行死前, 鸟园里面还有一只血雀意外而死,并且好巧不巧的,淹死在了水缸里。”
众人如今都知道凶手杀人前,皆要用死掉的血雀做预示,血雀被淹死,很快江行也淹死在了月湖之中,有这等巧合,足以证明江行之死也大有玄机。
吴襄看向棺材,“尸体已经不能看了,也不知能不能验出什么来,小薄,难为你了。”
此时日头西沉,天色已是不早,薄若幽自不会在意这些,只先说起了叶翡的验尸结果,“叶翡验尸完,与在百鸟园所得相差无几,死因和死亡时间不变,只有剖验过之后,在他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留和一点药。”
吴襄扬眉,“药?这不曾听小厮提起过。”
薄若幽便道:“验尸所得,叶翡的咽部和气管略有窄缩闭塞之状,肺部和气管内的粘液也比正常人多上许多,除此之外,还内膜水肿之状,我猜叶翡可能长时间患有咳喘之症,且还是难以根治的慢性病,因此常被丸药。”
“在他的胃里,我验出了蜂蜜,这等药丸,大多用蜂蜜揉捏成丸,因此并不稀奇,还有天麻、陈皮,亦是医治此慢性病的良药,可除此之外,还有一味曼陀罗粉,曼陀罗粉与蜂蜜陈皮等药物混合,不易被人发觉,叶翡极有可能无意识之下吃了这种药。”
她朝外看了一眼,“如今已入深秋,天气转凉,正是咳喘发作之时,且到了晚间,患有此疾病者更易咳嗽不止,呼吸不畅,叶翡在睡前用药,是可以到预料的事。”
吴襄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再去园中搜查――”
叶翡被绑走时几乎没有挣扎,既然所用食物安全无虞,那便有别的解释,他用药并未当着小厮的面,谁也不知他用过此药,若无薄若幽剖验所得,此关节便难有解释。
“凶手不但知道叶翡用药,还知道叶翡患的是何种病,并且还能潜入叶翡房中将他的药偷偷换掉,凶手每下一个目标都是定好的,杀于洵之时,已经将羽衣偷了出来,且想用吊死之法,且当夜去了于洵房中,那么在杀于洵之前,便不会换药――”
吴襄立刻道:“这药药性不同,提前换,便会被发觉。”
薄若幽应是,又道:“于洵死后,捕头去园中搜查,又将柳青几人带回了衙门,而叶翡死的时候,是他们刚被放回百鸟园的当日。”
吴襄回忆道:“他们几个是午时前后被放回去的,黄昏时分,便说找到了棺材钉,我便带着人去拿宋忠明,这中间不过两三个时辰,凶手要去换宋忠明的包袱,还要提前换药,可来得及?”
薄若幽摇了摇头,“只怕来不及。”
“如此,岂非是说,凶手不是当日带回衙门的那几人?”
薄若幽略一思忖,“宋忠明的包袱埋在存放草料的库房之中,那地方颇为脏乱,除了下人和驯养鸟兽的匠人,只怕也无人去,尤其想柳青他们几个,根本不会踏足那里,那他们也不会知道宋公明私藏了银钱。”
吴襄仔细捋了捋,“的确是这般道理,他们几个在园中身份高于寻常下人。”
薄若幽写完验状,戴上护手,又往面上蒙了丝帕,而后便走向棺材,棺材打开,里头尸体已经被蛆虫蚕食的面目全非,便是身上袍衫都已被尸水浸透,难辨本来颜色。
时节虽入了秋,不必夏日炎热,可江行是从湖中捞出,本就被湖水泡了一夜,后来草草下葬,身上亦是湿淋淋的,如此更加快了腐坏,如今想在尸表找到伤痕已是极难。
江行在赵越喜好的戏文中扮演血雀,又自小跟着师傅学艺,哪怕血肉腐坏,仍能看出身骨挺拔,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因为雨天路滑跌入湖中淹死。
且薄若幽记得,月湖并不算大,其中南北两面临着回廊,皆有栏杆相护,而东西两边,西边挨着假山,有石阶延伸入湖里,东边同样是一片缓坡,挨着湖边的地方,湖水不过刚没入膝头,江行身高五尺过半,又是身段灵巧的成年男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跌入湖中之后生生溺死。
先打量了尸体片刻,薄若幽方才令衙差将尸体搬出。
江行死亡月余,尸体腐坏难辨容色,待用清水将尸体上的蝇蛆清理干净,薄若幽仍然有种无处下手之感,尸表痕迹已被破坏,她当先检查了尸体骨骼,发觉未有明显骨伤之后,还是决定将尸体剖验。
尸体脏腑已被蛆虫蚕噬大半,胸腹之地白骨隐约可见,因是溺死,薄若幽一路从肺脏剖验下来,虽然脏器已腐坏过度,却还是能看出肺脏膨大,积水颇多,其上腐败水泡血沫密布,格外有些骇人,由此,可断定死者的确是溺死,然而除此之外,只能看到更多令人头皮发麻的尸虫,再想验出别的线索,便难有所获。
胃脏内食物毫无踪迹,便是有何水草被吸入气管肺脏中,也跟着尸体一同腐烂了,唯一让薄若幽觉得奇怪的,便是气管肺脏中不见任何泥沙。
月湖是匠人生生凿出的内湖,其中被填了细沙,又因为多年来淤泥沉淀,湖底泥沙混杂,江行若是在湖中溺死,多少会吸入,而泥沙并不会随着尸体腐烂无踪。
可剖验下来,她并未发觉任何泥沙颗粒。
薄若幽忍着刺鼻的腐臭,有些不死心的验的更细了些,天色越来越暗,眼看着夜色便要落下,就在她以为此番要百忙一场时,她忽然在腐败的气管内发现了一抹特别之物。
那东西裹着尸水和污物,有些难辨形状,可那却不该是人体内会出现的东西,薄若幽用清水洗净,这时,那东西终于现出了形状。
竟是一片鸟羽。
她连忙换了几次清水,待将鸟羽洗净,便见是一片灰白之色,倘若未在尸水中浸泡这般久,只怕多半是雪白之色,她连忙将此物拿给吴襄看。
“找园中匠人问,他们定然认得出是哪种鸟儿身上的羽毛。”
吴襄接过那一小片羽毛,心中迟疑不定,“可羽毛倘若落入了湖水之中,也有可能被吸入口中。”
薄若幽摇头,“可尸体脏器内不见任何泥沙,这太古怪了,他被淹死之地,不像是在湖里,而是在某处无泥沙之地,只是那地方容易落鸟羽,捕头不是去了鸟园吗?或许就在鸟园附近。”
吴襄眼底微微一亮,“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百鸟园。”
吴襄说完便离开了义庄,此时夜色已笼罩下来,薄若幽简单处理了尸体,等棺盖重新合上,她便净手收拾箱笼,还未收拾完,外面已有脚步声入后堂。
薄若幽闻声回头去,便见竟是霍危楼来了义庄,她微讶,“侯爷怎来了”
霍危楼看了看堂中停放着的棺椁和叶翡的尸体,心知她今日尤其忙碌,便上前将她身边箱笼提起,又牵了她的手朝外走,“你整日未过侯府,我先去了长寿坊,才知你清晨便走了,适才去衙门,又说你在义庄。”
薄若幽心底一暖,“百鸟园又多了一位死者,且今日才知,那月前死的江行才是本案第一位受害者,因此我便在这里忙了半日。”
二人出了义庄,上了霍危楼的马车,薄若幽此时才觉腹中空空,身上疲累,迟疑一瞬,靠在了霍危楼怀中,霍危楼抚了抚她发顶,令马车回侯府。
第158章 八宝妆12
在侯府用过晚膳, 薄若幽说起了百鸟园的案子,“他们五人皆师从同一位老师父,大抵七八年前, 老师父散家班离了京城,他们便各自流落进了戏园和画舫之中, 后来因都会禽戏, 被南安郡王买入百鸟园内, 此番师兄弟三人连番被害,总觉与陈年旧事脱不了干系。”
“可曾查出当年家班因何而散?”霍危楼问。
薄若幽摇头,“这几日捕头派了许多人去摸查, 可到底过了许多年, 又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家班,如今已难有音讯了,还要再等等。”
窗外夜色如墨, 薄若幽想着时辰不早,便心生去意, 这时想起什么似的道:“侯爷归来这几日, 可曾看过长公主殿下?”
霍危楼应是,“前日看过, 这几日昏昏沉沉不晓事,倒也算好了。”
薄若幽便道:“侯爷离京之后, 我曾与义父提起长公主殿下的病情,我看义父模样, 他似对此等病状有些把握, 侯爷可愿意让义父试试?”
霍危楼自是欣然,薄若幽便道宜早不宜迟,明日便与程蕴之过来, 同去长公主府,霍危楼应下,见时辰不早,虽是不舍,还是命人送她回府去。
待回了程宅,薄若幽与程蕴之道出为长公主看病之事,程蕴之应下,先去备了几味药材,打算明日带去长公主府中。
翌日一早,薄若幽与程蕴之先到武昭侯府,而后一起往长公主府去,到了长公主府,因怕惹得长公主犯病,霍危楼未去长公主跟前,只由福公公带着程蕴之去见长公主,霍危楼得片刻闲适,带着薄若幽往公主府园子里去。
如今已是十月初,天气骤凉,园子里的花木少了匠人侍弄,亦生凋败之景。
霍危楼带着薄若幽走上一处石桥,站在桥上,更将公主府园景大半收于眼底,霍危楼指了指正北一处院阁,“那是我少时居处,从军后回府甚少,至十八岁封侯得了侯府,便再未回来住过。”
薄若幽心生意动想去看看,可霍危楼道:“多年未归,园内下人皆以侍奉母亲为要,其余院落都荒芜了,我所居之处亦是如此。”
薄若幽怕他触景生情,将此念压下,只与他在石桥上说话。
程蕴之问脉看诊,比他们料想的要久,不多时福公公自己朝他们寻了过来,见只有他一个,霍危楼和薄若幽都面露疑惑,待走到跟前,福公公才笑着道:“程先生果然有办法,适才长公主见到生人有些心绪不宁,程先生点了香,又与长公主说了会儿话,竟让长公主十分信任,他如今正在给公主殿下施针,老奴看着,长公主虽有些吃疼,却并无病发之状。”
霍危楼对薄若幽道:“这些年请了不少名医御医入府,有些人只与母亲打个照面,便不得母亲喜欢,若让这些人给母亲看病,极易惹得母亲病发,因此寻常只让归澜过府。”
薄若幽闻言松了口气,“公主殿下不排斥义父就好。”
福公公笑道:“适才我听程先生那意思,他以前是治过这等病的,且还治好过,又写了平日多用药膳,徐徐图之,极有章法。”
霍危楼微讶,“治好过疯症?”
他看向薄若幽,薄若幽歪头想了想,却一时没想起来,“多半是义父离京之前,义父到了青州,除了给义母调理身子,几乎不再行医看病。”
霍危楼也如此猜度,且知晓程蕴之治好过疯症,便越对程蕴之多了几分信任与希冀。
又等了片刻,方才等到程蕴之从内苑出来,见到霍危楼,程蕴之叹了口气,“公主殿下久病多年,如今身体极是孱弱,我本备了施针之法却不敢用,如今只能慢慢调理,免得过犹不及,调理个一年半载,看能否让她恢复几分。”
长公主病了十多年,延医问药,各式各样的法子都用遍了,便是霍危楼,都早觉希望渺茫,如今听到这话忙宽慰道:“先生只管按自己的法子医治母亲便是,我如今不求全然治好母亲,只消她不再喜怒无常伤着自己便是大好了。”
程蕴之对此倒是既有信心,“这不难,至多一年功夫,必见初效。”
深秋的肃杀凉风忽然就多了两分暖意,霍危楼心境大好,又往内苑远远看了看长公主,方才请薄若幽和程蕴之同归侯府,留他二人在府内用过午膳,程蕴之还要往林家去探病,薄若幽则要去衙门。
霍危楼令周良送程蕴之去林家,自己亲自带着薄若幽去衙门应卯。
马车走在路上,霍危楼握着薄若幽的手,虽未多言,可薄若幽感受的出他心中极是不平静,“侯爷放心,疯症难治,可义父既然治得好旁人,也能治得好长公主。”
长公主自从总将他当做定国公,他们母子二人便形同陌路,十五岁之后,他分明有母亲,却也如同没有一般,不仅如此,亲生母亲错乱的怨恨,便是再如何心性强韧之人,终归会觉难以承受,倘若长公主病状好转,哪怕仍是昏昏沉沉认不得人记不清事,可只要能与他安生相处,至少能令他在母亲跟前尽孝。
霍危楼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知道,我信你义父。”
到了衙门,孙钊见霍危楼同来,立刻打起了精神,待问起百鸟园的案子,孙钊带着他们往内库去,“昨日回来,吴襄便带着两个人进了内库,说是在翻一出陈年旧案,翻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今日还在看呢,只是他们都是些粗人,摸查拿人还可,看那些卷宗属实为难他们了,衙门里文吏也不多……”
说着便到了内库门口,此处薄若幽和霍危楼皆来过数次,青天白日的,吴襄捧了一本书册,眼皮耷拉着,脑袋一垂一点垂的,就差昏睡过去了。
“咳咳――”
孙钊咳嗽一声,吴襄猛地惊醒,见霍危楼和薄若幽来了,神色一变站起身来,“侯爷,小薄――”
薄若幽进门,“捕头为何翻起了这些陈年卷宗”
吴襄揉了一把脸,将困倦压下去,“昨夜照你说的去百鸟园找了个匠人问,果然问了出来,那羽毛竟然是白鹦哥的毛,鸟园大院内寻常夜间有人看着,白日也人来人往,不好行凶,我便想,凶手杀人之处,定不在大院之内。”
“再细问后,才知园子里养着十多只上品白鹦哥,鹦哥喜欢樟木,园子西北面便种了一小片樟木林,白日里鹦哥出了笼子,便会在那里栖息,那里喂鸟儿也有两只大水缸,昨日我们去的时候,水缸里果然飘着鹦哥羽毛。”
“园内下人说平日里会清理水缸,可有细小的羽毛难以察觉,便会有所疏漏,时隔一月,虽找不到直接证据,可我们走遍了整个园子,还是觉得樟木林便是江行遇害之地。”
与自己料想的相差无几,薄若幽心中微松,吴襄又道:“昨夜回来之后,去查问那老师傅的衙差回来,说跑遍了现如今京城大大小小的家班,别人都不知七八年前京城中有潮州来的戏班子,柳青说那戏班子叫做赵家班,班主也就是那老师父叫做赵千山,别的便没了,可我们的人去查问时,倒是偶然问出一件事来――”
“一个戏园内做行头的老师傅说,在十一二年之前,京城之中的确有个赵家班,以杂戏出彩,小有名声,可后来这戏班子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死了不少人,班主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反正这戏班子很快便散了,不知是谁报了官,可戏班子只剩下一群半大孩子,最终没查出如何起火的,戏班内的人先各奔前程做鸟兽散。”
薄若幽敏锐的道:“他们在说谎?”
十多年前因一场大火出事的戏班子,在他们口中,变成了七八年前讨不到生计散了的家班。
官府若只问七八年前的事,只怕无论如何问不到那赵家班的踪迹,到时候自然不了了之,而柳青等人皆过了双十之龄,出事之时至少也有七八岁,这并非不记事的年纪。
且死了许多人的大事,他们该一辈子都不会忘才是。
吴襄扯一扯唇,冷笑道:“说来也是气人,叶翡他们死了三人,那剩下的两个竟还是不肯开口说当年之事,问起师兄弟们可有旧仇,也皆是三缄其口,我猜凶手下一个要杀的,或许是他们其中之一,如今我将人带回衙门关起来了。”
哪怕要被谋害,却还是不肯配合官府,这其中之隐瞒,只怕要弄清楚当年旧事才好评断,薄若幽明白吴襄要找什么,当下提出帮忙,因只是民间旧案,并不涉朝堂机要,孙钊自然准了。
薄若幽去帮着看旧案卷宗,霍危楼与孙钊站在一处说话,霍危楼多日不曾上朝,孙钊便捡了朝间诸事说来,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近来还有一事,不知侯爷是否知晓,林大人家的公子早先定过亲,定的是小薄的堂姐,可就在两日前,林家要悔婚了。”
霍危楼目光正落在薄若幽身上,听到此处,剑眉略微扬了起来。
第159章 八宝妆13
“林家缘何悔婚?”霍危楼不动声色的问。
孙钊叹了口气, “这便不知了,薄家早前卷入户部贪腐案中,侯爷是知道的, 当时林侍郎未说什么,也不像是因为此事, 这两日薄家的人去林家闹过, 因此才在坊间传了开来, 可具体因为什么下官却不知,亦不曾问过林侍郎。”
霍危楼不再多问,只道:“行了, 我在此候她片刻, 你且去忙你的。”
孙钊心知霍危楼只是陪薄若幽而来,吩咐衙差上了茶水便告退了。
内库之内卷宗文书浩繁,吴襄带着薄若幽去看建和二十年前后的案件记录, 他指着眼前两排高柜,打着哈欠道:“你看看, 吓不吓人, 要不是人手不够,我也不必来受这个罪, 我领着这几个,看了这大半日, 也不过看了几十本册子,这上面还有百本, 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