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娘亲捂住了孩子的眼,不让他看见自己离去的残忍一幕。她俯下了身,嘴唇轻轻碰触幼嫩的额头,似乎还想嘱咐什么,但终归忍住了,怜悯的,不舍的。
她侧过头,看了孩子的父亲一眼。
像是怨恨,又像是后悔。
到了最后,一切归于释然。
颊边的泪如鲛珠般坠下,洗净了唇边的血迹。
她闭上了眼,接受命运的裁决。
玉无雪浑身血肉不再温热,如同一具精美的冒着寒气的白玉傀儡。
“你还我阿娘……求你……求你,把阿娘还给我……”小太子喉咙嘶哑,眼眶再度发红,他忍了向仇人低头的屈辱,哀哀欲绝,求着这位神通广大的男人,“求你了,爹爹,你把,你把阿娘还给孩儿,孩儿会好好听话的,孩儿,孩儿给你磕头了,爹爹,你放过我娘!”
爹爹,他终于听见了这个期待万分的称呼。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现在?
玉无雪僵直拧过头,看向她留给他这个世间上最后的一份遗物。
“爹爹,孩儿求你了!”
小太子把头磕得嘭嘭响。
往日最怕疼的小孩儿,为了亲娘不要命地磕头。
白皙的额头沾着泥粒,迅速红肿起来,不到片刻,小孩儿就把脑袋磕破了,鲜血流得整张脸都是,粘稠的猩红模糊了视线。可他不敢擦,也不敢喊疼,这是阿娘唯一复生的机会了。
“求您,求您网开一面……”
小孩儿甚至换了个更恭敬的称呼,神色恭谨又卑微,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全然没有平日的聪敏灵动。
幼兽细嫩的喉咙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琊儿只有一个娘亲,求您,开开恩……”
小孩儿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嘴里含着血块,只能费劲地撕扯着嗓子。
幼弱的身躯伏在地上,背脊颤得发抖。
“……起来。”
头顶上传来一声,隐忍的,不显声色。
是父亲的声音。
小太子惊喜抬起头,神色希冀又透着几分卑微,满怀渴慕,“您……您答应琊儿了吗?”
父亲勾着孩子的手臂,正要将他拉起来,听见这一句,肺腑如同落了离火,瞬间灼痛不已,险险稳住的神魂差点崩塌。
不行,他不能昏过去。
他还要护着人平安离开此地。
否则……他怎敢面对孩子他娘?
天道咬住舌尖,疯狂刺激疲倦的神识。
这只是很短的一刹那。
落在小太子的眼里,他只见男人眉心轻皱,下一刻又恢复如常,风轻云淡。
小孩儿刚刚回温的一颗心又跌落冰寒深渊。
“你娘她……”父亲顿了顿,并不想因为他年纪小而欺骗他,“她神魂消散太早,已无迹可寻。我……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男人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抽搐着,不敢教孩子发现他的半分脆弱。
琊儿痛失母亲,急需一个可靠、强大、能撑得起风雨的主心骨。
作为丈夫,他可以悲痛,可以心若死灰,甚至是行尸走肉。
可作为父亲,他要替孩儿着想。
他是无辜的,不该为父母的恩怨陪葬。
“我带你回剑门。”天道低声地说,“你师公跟师伯都很好,会照顾你平安长大的。”
小太子紧咬牙关,“我不要师公师伯,我要娘。”
“我说了,你娘不在了。”天道忍着喉咙的腥甜,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是他诞生之初也没有如此脆弱。
天道苦苦支撑着,不至于让被人看出虚弱的异样,以免有心者趁虚而入,可小孩子却不解父亲的苦心,不依不饶的,非要往他伤口上撒盐,一遍遍提醒他的天外化身如何的心狠手辣,让心爱之人灰飞烟灭。
“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你父亲,你得跟我回去。”天道看上去异常冷静,“你还小,需要人看着,否则容易走了岔路,就像……”
意识不妥,他突然打住了后半段。
父亲下意识看向小儿子。
“……就像什么?像我娘那样?你……你凭什么说我娘?!”
小太子紧紧攥住拳头,双眼红肿,如同一只敏感的小刺猬,谁敢说阿娘的不是,他就敢拼命的。
天道微微不安。
“琊儿――”
天道正想解释,被小孩儿怨恨的眼神刺得浑身发疼,一时定在原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前一刻,他痛失所爱。
这一刻,唯一的血脉敌视、憎恨着他,拒绝任何靠近。
他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将小家伙轻轻拎起来。
“啪――”
手背被劲力击中。
小孩儿狠狠打落了父亲的掌心。
玉无雪一怔。
小家伙后退了。
整整十步。
隔成了一方泾渭分明的世界。
小太子咬破了指头,郑重取了一滴血。
四周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天道何等敏锐,神色大变。
“停下――”
只可惜他仍旧慢了一步。
金光之外,是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父亲。
金光之内,是满脸冷漠心有决断的儿子。
“我,天魔琅琊,于此刻立誓――”
那滴血落进了他眼睛里,强行撑开了一轮血阳,推演着河图洛书通天彻地之能,隐隐显出几分号令众生的威严之仪。
幼童眼眸里天真无邪的色彩消失得一干二净。
“天道不公,诛而代之,至死……方休!”
天道气血翻涌,唇角溢出一抹猩红。
小太子却看也不看,他立下誓言后,头也不回离开。
魔门心腹自然是要追随太子殿下,陛下生前便下了诏令,若她身死,太子随时即位。
“掌门……”
剑门长老担忧唤了声。
他们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最亲密的父子竟然反目成仇。
“要不要……咱们把小少主追回来?”年纪稍大的长老小心提议道。
父亲捂住嘴唇,轻轻地咳。
就在长老打算自作主张去追回的时候,听见掌门冷淡到无情的声音,“不必了。小少主这称呼也不要喊了。原是我弄错了,他并非我真正的血脉。此子无法无天,迟早也会惹上麻烦,落得个粉身碎骨。剑门断不可与如此狂徒交好。”
这意思是,剑门要继续打压魔门?
长老不禁想到了那位香消玉碎的天魔女帝,眉目如桃夭灼灼,不知倾了多少国城。然而她的子嗣,不过九岁稚龄,就算是放在仙才济济的剑门,也只是堪堪挥出了第一剑,他真的能守住天魔女帝的千秋基业吗?更别说如今太始大陆局势复杂,强国林立,群狼环伺,这些老滑头不把小孩子的骨头吃得干净都算是给足了女帝面子。
“……是。”
长老不敢反驳掌门的意见。
“此战已了,走罢。”
白衣掌门转身离开,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
相背而行,形如陌路。
古国的风波终于平息了,可它带来的涟漪却在悄无声息酝酿异变。
短短百年间,剑门如出鞘之剑,愈发锋利刚直。
而魔门的主宰者也一改往日谨慎作风,吞并西域魔宗,拉拢大武王朝,集合三股之力,孤立剑门。
一日,时机成熟,百万魔军兵临剑门一线天。
“天魔琅琊,前来领教剑门之主的无双剑术。”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眉飞入鬓,容色清雅,一袭白衣衬出了高大修长的身形。
一如母亲的风华绝代。
“他还是来了。”
白发苍苍的太上长老叹息一声,转头看向无悲无喜的弟子。
“无雪,你真要同他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