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阿琦看穿了他的心事,韩景轩半点不意外,进入西点军校第一天大家就领略了阿琦的本事。当时,阿琦是同批学员中年龄最大的,他是做了几年会计后才考的军校。不过,能在异国重逢同乡人,这让韩景轩很激动,然而阿琦一开口就是上海菜怎么烧好吃,十足的上海小男人,当时的韩景轩不觉几分失望。
第一堂课,老师拿出几张照片,全班所有同学中,只有阿琦从照片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犯罪分子的许多特征。当时全班瞠目结舌,连老师都大为惊讶,问他是否在国内接受过类似的培训。阿琦还是那副上海小男人的样子,嘟着嘴说道:“没有,我就是总能观察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注意不到,而我可以注意到,有时自己也很烦。”
韩景轩知道,他可以对所有人抹杀沈月眉的历史,把她说成一个单纯的小家碧玉,可骗不过阿琦。他把沈月眉带到他眼前的那一刻,阿琦便把她的历史推算了一个大概。他注意到她手上有戒指的压痕,猜测她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对方应该很有钱,才会买一颗如此大却不合尺寸的钻戒给她。她新修剪的头发、她的谈吐举止、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在阿琦的大脑里形成别人注意不到的信息,快速整合出了一份档案。
韩景轩和阿琦品茶聊天的时候,林伊娜约上沈月眉去鸿翔百货购置生活用品和衣物,两人正随意地逛着,听到前面传来店家的声音:“小姐,这是英国不久前才出的新款衣服,您穿上一定漂亮。”
二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隔着重重货架,倒是没见到那位小姐,只看到一个穿着灰长袍的男子,他微微侧脸。
沈月眉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虽然只是转角三十度,虽然五官看起来很模糊,沈月眉却觉得那身形与侧脸,像极了陈振中。
不可能的,陈振中已经和罗娅订婚出国了。
“沈妹妹,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说话间,林伊娜从试衣间走出来,沈月眉回头应付两句,再转头时,已经没了那灰长袍少年的身影。她四顾,茫茫人海中,那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忽然,流光一闪间,沈月眉全身通电一般一颤,顾不得身后林伊娜一叠声的问询,跟随那个背影匆匆离开鸿翔百货。
沈月眉紧紧追随着那个背影走在匆匆的行人中,身旁不时有疾驰的黄包车擦身而过,险些撞倒她,她也无暇顾及。
终于赶上了那个背影,她正想快步走上前去,那人已然回眸。
沈月眉的心深深沉下去,他不是陈振中,虽然身形和侧脸的轮廓看上去很像,可不是眉眼分明,明眸皓齿的陈振中,而是一个小眼厚唇的青年男子。心沉下去的一瞬间,却又暗自庆幸和轻松,幸亏不是,若真的见到陈振中和罗娅,还能说什么呢,无非客套的祝福罢了。
冬日正午的阳光依然有几分刺眼,沈月眉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想,都怪韩景轩,有事没事总提起陈振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看到些镜花水月的幻象。
沈月眉失落地回身,迎面碰上紧赶慢赶追出来的林伊娜,林伊娜见沈月眉面色苍白,问道:“沈妹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林姐姐,我累了,咱们回吧。”
晚上,沈月眉彻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陈振中。
起初,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想起滴雨的学堂,想起来今雨轩盛开的海棠,想起陈振中给她的家。
后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无奈抛弃,那颗炽热的心忽然冷静下来,他不值得她再牵肠挂肚!沈月眉瞬间冷静而理性,陈振中已经不在她的生活中了。
纷扰的思绪搅得她头痛欲裂,心痛的感觉侵袭她的五脏六腑,她想轻松下来尽快入睡,可纷杂的脑海,却像吞了鸦片烟般持久地高亢,记忆的碎片快速地切换着,像源源不绝的流星纷纷滑过脑海。沈月眉打开床头灯,已经午夜三点钟了,她身体已然困倦,可精神却不知疲乏,疼痛如一颗瘤一般压在心口,压抑地自己难以呼吸。沈月眉觉得很不舒服,头痛心痛,胃也很不舒服,她想尽快睡去,她想用睡眠来驱赶这种难受的感觉。
徒劳无功,只是辗转反侧和愈发清醒而已。
沈月眉躺不住了,她披上一件外衣,起身来到餐厅,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白兰地。
辛辣的酒灌进胃里,烧得整个身子都热起来,却渐渐麻痹了自己的意识,跳动的心不再锥心地痛了,脑海里陈振中的影像也愈加模糊,沈月眉很喜欢这种感觉,所有烦恼忧愁都渐次朦胧起来,世事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很快酒瓶就要见底了。沈月眉为自己倒上最后一杯酒,正要一仰脖一饮而尽,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覆盖其上。
沈月眉回头看见韩景轩站在自己身后,他从自己手中劈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沈月眉笑笑,从橱柜里又拿了一瓶白兰地出来,熟络地启开盖子。
韩景轩按捺不住,夺过她手里的酒瓶,说:“你怎么又冷美人了,谁得罪你了?”
沈月眉不由分说从韩景轩手中接过酒瓶,说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酒量不好,别喝了,喝多了很难受的,我有经验。”
“谁说我酒量不好,我想喝醉都喝不醉。”
沈月眉已经有了三分醉意,脸色微红,理性渐渐隐退,酒让她找回了精神上的自由,她只图一吐为快:“韩景轩,你三番五次提起那个姓陈的干嘛,不要再提他了不好吗,he is no longer in my life(他已经不在我的生活中)!”
韩景轩早就猜到沈月眉喝酒是因为陈振中,谁说女人会爱上对她最好的男人,有些女人就是轴,宁愿追随那个她得不到的男人痛苦伤心,也不肯接受别人的爱护与体贴。韩景轩笑笑,对沈月眉说:“不错,英文有进步,语法没有错误。”
和阿琦聊了半天的韩景轩,已决心改变心态,向不疾不徐的阿琦学习,享受生活给予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他不再急于和沈月眉成为真正的夫妻,有她相伴就好。
此刻的韩景轩也起了酒兴,半是嫉妒,半是开心,嫉妒陈振中在沈月眉心里的位置,开心沈月眉决心要陈振中彻底滚出自己的世界。他从橱柜中拿出一瓶酒,咬开盖子,在沈月眉的酒杯上轻轻一碰,说道:“我陪你喝,我陪你醉,cheers。”
韩景轩酒杯都不拿,直接举起酒瓶咕嘟咕嘟喝起来。
沈月眉的空酒杯一次次顿在桌上,而韩景轩身边,横七竖八许多空酒瓶,两人就这样对饮着,从最初各怀心事的无言以对,到酒入微醺的敞开心怀,再到醉眼迷离勾肩搭背胡言乱语肆意说笑,当沈月眉最后一次把酒杯顿在桌子上时,只听得“咚”地一声,意识里已经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沈月眉伏在韩景轩肩膀上,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吗?你有没有,特别痛苦地,放弃过?你有没有,为了你爱的人,牺牲自己?”
韩景轩眯缝着眼睛只是笑,轻轻刮了一下沈月眉的小脸,说道:“小傻瓜,你喝醉了。”
沈月眉提高了嗓门,指着韩景轩,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了,你没有,你根本没爱过!”
韩景轩不屑地笑,说道:“你们女人境界就是低,就知道情啊,爱的,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男人,心中还有兄弟,还有父母,还有家国,还有,还有壮志雄心,还有博大的胸怀,嘁,男人,男人也会爱,而且爱起来比女人深沉!”
沈月眉似乎没有听到韩景轩说话,依然自说自话:“来上海的船上,我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可心里却,释然,不用再去想,想为什么,为什么陈振中会这样做,他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真的,抛弃了我。我知道,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可是,我觉得好累,我没有力气再去爱了,生物老师说动物植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机制,这是不是人保护自己的心不受伤的机制呢?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不到爱情的波澜,我真的心静如止水,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就这么简单。什么叫爱情,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平淡简单的生活。”
沈月眉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伏在韩景轩肩头,像只乖巧的小猫咪一样,呼吸均匀,缓缓睡了过去。
韩景轩抱住沈月眉,他无数次幻想过抱住沈月眉的那一刻,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麻痹了神经,韩景轩的心波澜不惊,却有一种永恒而亘古的平静与温暖,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踏实了,同时也放逐了,自由了。
韩景轩紧紧抱住沈月眉,在她耳边说道:“好,既然你累了,那就我来付出,你只管接受我对你的照顾,对你的好,对你的――爱。”
韩景轩见沈月眉鼻息调匀,以为她睡着了,沈月眉却眨眨眼睛,轻笑着说:“爱,你不懂爱。”
韩景轩不去争辩,甜言蜜语没有用,行动才能表明自己的真心。
两人的动静惊醒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凡柔披上衣服搓着冰冷的双手走过来,沈大妈连忙出来看看女儿,毛润武揉着红眼睛打着哈欠走出来,小三子蓬头垢面地半闭着眼睛赶过来,只见韩景轩和沈月眉都喝多了,脸色红润,眼睛晶亮,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回到卧室。上楼时险些一起绊倒,毛润武彻底醒了,赶紧上前搀扶,韩景轩不待看清就推开他,扶着同样醉得找不到北的沈月眉一起走进卧室里。
门“砰”的一声关上,所有人都吓得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