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六朝履行了承诺,以自家医院的名义,联系了美国弗雷德・哈钦森癌症研究中心,希望能够让阮亭的女儿俏妞,尽快接受他们不久前发明的新式而有效的治疗方法。
对方态度虽然很好,语气却很坚决:“可以是可以,但是,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不挑病人是否有美国身份,也不在乎他的家境,即便是你们医院出面联系,或者是美国总统先生亲自出面联系,那位患者也得排队,按登记先后顺序接受治疗。”
人家说得句句在理,程六朝硬是没有勇气再提走后门儿的事,只好打听打听能排到多少号。
“我查一下啊......白血病中晚期病患,前面已经排了一百多号,照这样计算,最快最快也要等半年。”
半年!程六朝的心凉了半截。
阮亭听说要等六个月,才能去美国对女儿进行t细胞基因改造治疗,情绪崩溃大哭,因为俏妞根本就撑不到那个时候。这无疑是阮亭过得最心碎的一个母亲节。
人在绝望的时候,最容易皈依一种信仰。
阮亭学着向她从来没信过的上帝忏悔道:“我夺走了别人最心爱的人,所以你也要让我失去我的最爱么?我知道错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然而无论她等多久,都不会听到回答的。
程六朝目睹阮亭大哭,却选择自己默默走开,留给她一个人的空间。
但这事要是换了曲南休,肯定首先贡献出自己的肩膀和胸膛,等衣服被抹上无数鼻涕眼泪之后,再安慰她说一定会有办法。
至于什么办法,就算是牺牲自己的利益,小曲肯定也在所不惜,他不光对李汤霓会这样,对谁都会这样。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曲南休比程六朝活得累。
老程拎得清,放得下;而小曲呢,自己的能耐(影响力)明明很小,却非要担全天下的任,操全天下的心,爱全天下的人!
曲南休到医院看望罗教授,见他气色略有好转,很替他高兴,顺便汇报了后悔药的体验情况。
闲着也是闲着,还说了把摇摇藏到自己家,然后被李汤霓在床上发现一根长发的事情。
罗教授开玩笑说:“她没质问你,为什么不是马云的头发掉你枕头上?”
小曲也笑着说:“人家马云没准儿天天吃核桃养发,没那么容易掉下来的。”
爷俩偷笑一番,完全没大没小。
罗人雁说,八旗马术俱乐部的老板海天,至今还对摇摇念念不忘,上次那失败的约会,居然没能让他放弃,这小子果然是个情种,只可惜痴错人了。
想到摇摇对自己的一往情深,曲南休再也乐不出来了:“罗教授,人工智能要是失恋了,会有什么举动?”
“她有自主学习和发展情感的能力,就看她学到什么程度了。要是难过就想哭呗,就是没眼泪。反正,除了不能借酒消愁,其它都差不多啦。至于是不是闹和上吊,就看她当时的心情了,反正就算她上吊,我也不担心......”
就在病房了坐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楼道里不断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比平时热闹得多的样子。
因为病房门上有玻璃,偶尔还能瞥见一抹鲜艳的色彩从玻璃前飘过,有时是橙的,有时是粉的,有时是绿的。
护士进来给罗人雁送饭,原来那么爱吃的罗人雁,刺溜一下钻被窝里去了,说那伙食简直不是人吃的,一点儿味儿都没有,看着就恶心。
曲南休脸色变了变,赶忙跟小护士道歉:“我这导师就这样,措辞比较任性,但心是好的,你们可千万多担待啊。”
小护士捂嘴一乐:“我们早就习惯了,已经被气死过好几回了。”
小曲回头对罗人雁说:“哈哈教授,看来我的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在你身边儿这么久了,还活得好好的。”
罗人雁懒得和他说,心里正犯愁,怎么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咽下去。
小曲顺便问护士:“外面那么热闹,是在干嘛呢?”
小护士的表情一下沉重起来:“你们隔壁那位王奶奶,胃癌晚期,今天快不行了。她家人说,王奶奶以前就经常提,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不要全身插满管子,而是要穿上新衣服,把房间里堆满彩色气球,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走,所以我们大家正给她操办呢。”
罗人雁感慨地说:“王奶奶我认识啊!前几天她女婿推她晒太阳的时候,我俩还聊了几句呢,是位很乐观的老太太,想不到今天就要走了啊!”
平时一心惦记实验室和牛肉干的罗人雁,忽然感到无比惆怅和担忧,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了呢?
曲南休难得见罗人雁那么忧郁,连忙安慰说:“你才中期,想死没那么容易。对了,昨天有条新闻你看了吗,说有个小婴儿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他母亲所使用的避孕环。那种避孕环的成功率是99%,那个小家伙居然打败了阻碍他出生的小恶魔,成为那1%,顺利诞生在这世上。”
罗人雁不解地问:“你到底想说啥?”
“当时那新闻图片配词就是,”曲南休举起一只胳臂,亮出傲人的臂肌,“‘想搞死老子,没那么容易!’罗教授,我就想以你的名义,跟胃癌说这个。”
“扑哧”,旁边的护士先乐趴了,“你们俩确定是师生关系?没见过你们这么说话的老师和学生。”
罗人雁和曲南休也笑了,他们不仅是响当当的师生关系,还是好朋友、好哥们儿、同一个团队的队友跟合作伙伴。
曲南休看贼似的盯着罗人雁吃完东西,这才离开。
在走廊里,还陆陆续续看到有医务人员和家属,举着气球走入旁边的病房,只不过他们的表情,与色彩缤纷的气球有些违和。
病房的门开着,曲南休忍不住问一个路过的护士:“方便过去看看王奶奶吗?”
“可以,她家人说任何人都可以去送她。”
曲南休站在门外,看到里面已经堆了半个屋子的氢气球,艳丽的色彩让死气沉沉的白墙活络了起来,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医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小公主的生日会现场呢!
正中的病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身上没穿病号服,也没插管子,上红下黑的唐装,称得她脸色稍显红润。
但实际上,王奶奶早已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平时就连吃颗止痛药,对她来说也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据说,这家医院为了尊重王奶奶的临终愿望,还召开了好几次会议进行商议,一层一层审批,有医生为还她临终尊严据理力争。所以说,今天这一幕,来得着实不易。
王奶奶的家人们到得很齐,脸上虽然悲伤,但情绪还算平静。
一位家人对大家说:“我母亲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人坦坦荡荡,是我们儿女的榜样。今天,我们要用我母亲所希望的方式,来送别她......”
老太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示意要说话。作儿子的忙俯身去听,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说出来:“我母亲说,她还有一件事放不下,要当着大家的面忏悔。”
老太太平静地躺着,在场各位都竖起耳朵听,是什么,让一位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放心不下。
“那还是计划经济年代,用粮票换东西。有一次我弟弟发烧,四十度烧了三天,好不容易退了之后,我妈想给他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就拿着粮票去换鸡蛋,当时是三斤粮食换一斤鸡蛋。我妈一看一斤就那么几个,实在太少。正好这时候,有人找这个卖鸡蛋的说事,他用布一盖篮子就走开了。我妈想到弟弟需要营养,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趁人不备掀开篮子,偷拿了五个鸡蛋。因为紧张,在兜里揣着还捏碎了一个。就这五个鸡蛋,让我妈紧张了一路,也让她后悔了一辈子。”
临终前的王奶奶,是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其实她只说了个“蛋”字,大儿子马上就明白了,因为这件事,老妈已经念叨和后悔了几十年了。
王奶奶的眼角涌出了泪水。因为良心不安的感觉太折磨人了,以至于这五个鸡蛋像五块大石头,到死都还压在她的心上!
站在门口张望的曲南休,想到自己背包里现成的后悔药,有一种扒开人群走到跟前,为王奶奶重新编辑记忆的冲动。
可是他现在不能。
这里是医院,专家多得很,再说这么多人看着,不可能允许他没头没脑地拿个从没见过的东西,给病危的病人瞎折腾。
在站满亲朋好友、装满色彩斑斓的气球的温馨房间里离去,是临终关怀;那么,为病人了去心头最后的遗憾,也应当是临终关怀的一种!
曲南休的使命感愈发强烈,同时,所有责任都喜欢揽于一身的性格,导致他现在非常痛苦,因为明明有能力帮助对方,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伸出援助之手!
最后,王奶奶带着满屋人的祝福,和永久的遗憾离去了。
亲人们的哭泣声,被淹没在瑰丽的气球海之中,但愿她也去了一个那样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