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那好吧。”
“什么好吧?”
“好,我会找个地方。”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面对布隆维斯特就是这样――她无法说不――但他同样也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太好了,小莉。哪里?”
她努力地想,脑子却一片空白,一个名字也想不出来。
“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她说。
“要快啊,然后把地址和路线告诉安德雷。他知道该怎么做。”
爱莉卡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便下楼沿着约特路往梅波加广场的方向走,朋友的名字一一在心里翻了一遍,却好像没有一个合适。这赌注实在太大,凡是她想到的人若非在某方面不适合便是有某个缺点,即使都不是,她也不愿意开这个口,让他们暴露于危险中或是给他们惹上麻烦,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被眼下的情况搞得烦乱不已。但话说回来……这事牵涉到一个小男孩,有人想杀他,而她又已经答应了。非得想出个办法来不可。
远处有辆警车的警笛声呜呜响,她的视线越过公园与地铁站,落在山丘上的清真寺。有个年轻人从她身边走过,灵巧地把玩着手中的纸片,这时一个名字倏地闪过:嘉布莉・格兰。起初她也大吃一惊。她和嘉布莉并不熟,而且以她的工作,最好还是别拿法律开玩笑,认真想想,嘉布莉可能因此丢掉工作,但是……爱莉卡就是挥不去这个念头。
不只是因为嘉布莉是个非常好而又负责的人,也因为一段往事不断浮现脑海。去年夏天,嘉布莉在她位于印格劳的夏日别墅举办一场传统的小龙虾派对,派对结束后的清晨,甚至可能天才刚亮,她们两人坐在露台的庭园秋千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俯望海水。
“要是被鬣狗追杀,我会跑到这里来。”爱莉卡不知所云地说。工作一直让她感到疲惫脆弱,而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栋房子会是个理想的避风港。
房子矗立在一处悬崖上,崖面光滑陡峭,四周的树林与高耸地势让外人难以窥探。她记得嘉布莉说:“要是有鬣狗追你,欢迎你到这里来,爱莉卡。”
这或许是奢求,但爱莉卡决定碰碰运气。她回到办公室打电话,此时安德雷也已替她安装好加密的redphone app。
第十八章 十一月二十二日
私人手机响起时,嘉布莉正要前往国安局开会。这是为了讨论斯维亚路的意外事件而紧急召开的会议。她只简单地应一声:
“喂?”
“我是爱莉卡。”
“你好,我现在不能说话,我们晚点再聊。”
“我有……”爱莉卡说道。
但嘉布莉已经挂断――现在不是讲私人电话的时候。她走进会议室时的表情,意味着她准备发动一次小小的战争。不仅有重大信息外泄,如今还死了一个人,而且似乎有另一人重伤。这是她头一次这么想叫所有人都去死。他们就是太想得到新信息才会全都乱了方寸。有一刻,同事们说的话她根本一个字也不想听,只是呆坐在位子上,怒火中烧。但她随即竖起了耳朵。
有人说那个记者布隆维斯特在斯维亚路枪击事件前,就打电话到医学中心去。这就怪了,而刚才爱莉卡又来电,她可不是那种会打电话闲聊的人,尤其又是上班时间。她很可能有什么重要或甚至关键的事情要说。嘉布莉于是起身告退。
“嘉布莉,这件事你得听一听。”柯拉芙以不寻常的严厉口气说道。
“我得去打通电话。”她这么回答,忽然一点也不在意秘密警察的头儿作何感想。
“什么电话?”
“就是一通电话。”她说完便丢下他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爱莉卡立刻请嘉布莉改打三星手机。重新和她通上话后,爱莉卡听出了事情不太对劲,嘉布莉一反平时的友善热情,流露出担忧紧张的口吻,仿佛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很重要。
“嗨,”她开门见山地说,“我真的还在忙,不过你是想说奥格斯・鲍德的事吗?”
爱莉卡极度不安。“你怎么知道?”
“我正在调查,而且刚刚听说布隆维斯特得到了斯维亚路即将出事的密报。”
“你已经听说了?”
“对,现在我们当然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好,明白。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爱莉卡闭上眼睛。她怎么会这么笨?
“对不起,我得另外找人了。你有利益冲突。”她说。
“爱莉卡,不管有什么利益冲突,我几乎都乐意承担。但想到你有所保留,我就无法忍受了。你无法想象这次的调查对我意义多么重大。”
“真的吗?”
“对,是真的。我明知鲍德受到严重威胁,却还是没能阻止命案发生,我后半辈子都得背负这份罪恶感。所以求求你,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
“我不得不隐瞒,嘉布莉。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因为我们惹上麻烦。”
“前天晚上,就是命案发生当晚,我在索茨霍巴根见到麦可了。”
“他没提起。”
“当时就表明我的身份没有意义。”
“我懂。”
“这件事一团乱,但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晚一点我可以叫麦可打电话给你,但现在我得继续处理这件事。”
“我和你一样清楚警方那边有漏洞。目前这个阶段,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原本不太可能的合作关系得利。”
“那是当然。但很抱歉,我得抓紧时间了。”
“好吧。”嘉布莉显然很失望,“我会当作我们从未讲过这通电话。那就祝你好运了。”
“谢谢。”爱莉卡说完又重新开始搜寻朋友名单。
嘉布莉回到会议室,心里一片混沌。爱莉卡到底想做什么?她不完全明白,却隐约有点概念。她一回到会议室,谈话戛然而止,每个人都盯着她看。
“是什么事?”柯拉芙问道。
“私事。”
“一定要现在处理吗?”
“一定要处理。你们说到哪里了?”
“我们正在谈斯维亚路发生的事,”组长欧洛夫森说,“但诚如我刚才所说,我们的信息还不够多。情况很乱,我们在包柏蓝斯基小组里的消息来源看起来也断了,那位警官似乎变得疑神疑鬼。”
“这不能怪他。”嘉布莉说。
“这个嘛……也许吧。这我们也谈过了。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查出攻击者怎会知道孩子在医学中心,还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走出大门。大家一定要不遗余力,这应该不用我说。但我必须强调一点,消息不一定是警方泄漏的,本来就有相当多人知道――医学中心就不用说了,还有孩子的母亲和她那个不可靠的伴侣卫斯曼,以及《千禧年》杂志社。另外也不能排除黑客攻击。等一下会再回到这一点。我可以继续报告了吗?”
“请说。”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布隆维斯特怎会涉入此案,这也是我们担心的地方。枪击案尚未发生,他是从何得知?依我看来,他在罪犯身边有某些消息来源,他要保护那些来源,但我们没有理由也跟着小心翼翼。我们必须找出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尤其是他现在似乎束手无策,不惜一切也要抢到独家。”倪申警司说。
“倪申好像也有一些绝佳的消息来源。他会读晚报。”嘉布莉挖苦道。
“亲爱的,不是晚报,是tt通讯社――一个连我们国安局都认为相当可靠的来源。”
“那篇报道是荒谬的诽谤,你跟我一样清楚。”嘉布莉说。
“我都不知道你也被布隆维斯特迷昏头了。”
“白痴!”
“够了!”柯拉芙开口道,“这种行为太可笑了吧!继续说,欧洛夫森,关于事情的经过我们知道多少?”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两名正规警员,艾瑞克・桑斯壮和道尔・蓝格仁。”欧洛夫森说道,“我的信息都来自于他们。他们在九点二十四分整抵达时,一切都结束了。托凯尔・林典已经因后脑勺中枪当场死亡,至于那个孩子,情况不明。据目击者说他也中枪了,马路上有血迹,但无法证实。孩子被一辆红色沃尔沃载走――我们至少掌握了部分车牌号码和车款,很快就会查出车主姓名。”
嘉布莉发现柯拉芙一字不漏地作了笔记,就跟她们稍早会面时一样。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有两名经济学院的学生站在斯维亚路另一侧,据他们所说,好像是两个犯罪帮派为了抢那个孩子发生火拼。”
“听起来有点牵强。”
“这可不一定。”欧洛夫森说。
“怎么说?”柯拉芙问道。
“两边人马都很专业。枪手好像一直站在斯维亚路另一边,在公园前面的一道绿色矮墙边观察着大门口。许多迹象显示他就是射杀法兰斯・鲍德的人。倒不是有谁看清了他的长相,或是他可能戴了面具什么的,只是他似乎和凶案的嫌犯一样动作异常快速、有效率。至于另一边是一名女性。”
“我们对她了解多少?”
“不多。她穿着黑色皮夹克,应该是,还有深色牛仔裤。她年纪很轻,黑发,穿了环洞――据一位目击者说,是个朋克少女――而且身材矮小,但很凶猛。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整个人扑上前去保护那个孩子。几位目击者都一致认为她不是普通百姓。她好像受过训练,否则至少是经历过类似情况。再来是那辆车――我们取得的证词互相矛盾。一位目击者说车子只是刚好经过,那名女子和男孩可以说是直接冲上移动中的车辆。其他人,特别是那两个经济学院学生,则认为车子也是行动的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面对的都是绑架案。”
“这说不通。那个女人救了孩子只是为了要带着他潜逃?”嘉布莉说。
“看起来是这样。否则现在早该有她的消息了,不是吗?”
“她是怎么到斯维亚路的?”
“还不知道。但有一位目击者是某家工会报社的前总编辑,她说那名女子看起来有些面熟。”欧洛夫森说。
他又接着说其他事情,但嘉布莉已经不再听了。她心里想着,札拉千科的女儿,一定是札拉千科的女儿,尽管非常清楚这么称呼她有多不公平。这个女儿和父亲毫无关联,恰恰相反,她恨他入骨。
但自从几年前开始,读遍自己所能得到的关于札拉千科事件的资料以来,嘉布莉认识的她都叫这个名字。欧洛夫森还在继续推测之际,她已开始逐渐拼凑出原貌。前一天她其实便已看出,札拉千科的旧组织和那个自称“蜘蛛会”的团体之间有一些共通点,但她并未在意。她认为杀手罪犯能培养出的技能有限,如果假设这群身穿皮背心、看似低下的飞车党能摇身一变成为科技先驱的黑客,实在太离谱。然而嘉布莉还是冒出了这个念头,她甚至怀疑那个帮助李纳斯在鲍德的计算机上追踪入侵者的女孩,可能就是札拉千科的女儿。国安局里有一个关于她的档案,上头标记着:“黑客?精通计算机?”这似乎是因为米尔顿安保对她的工作表现赞赏有加之故,但是从档案资料仍可清楚看出她花费了不少工夫去调查父亲的犯罪组织。
最惊人的是,据悉这名女子与布隆维斯特之间有关联,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并不清楚。有人说这涉及勒索,也有人说和性虐待有关,但嘉布莉从不相信这些恶意谣言,只是这层关系确实是存在的。布隆维斯特和那名与札拉千科的女儿特征相符的女子,似乎都事先知道斯维亚路枪击事件的部分信息,而事后爱莉卡又来电说有要事商量。这一切不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吗?
“我在想……”嘉布莉说道,或许说得太大声,打断了欧洛夫森。
“什么?”他暴躁地问。
她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推论时,忽然留意到一件事,不由得犹豫起来。
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柯拉芙又再次巨细靡遗写下欧洛夫森说的话。有这么认真的上司或许是件好事,但那支沙沙作响的笔似乎透着一种过于热衷的感觉,让嘉布莉不禁自问:负责纵观大局的主管是否应该如此注重每个小细节?她忽然没来由地感到极度不安。
有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仅凭薄弱的理由就忙着指责别人,但还有一个原因:就在那一刻柯拉芙似乎脸红了,或许是发觉有人在观察自己而尴尬地别过头去。嘉布莉决定不把刚才的话说完。
“也有可能……”
“什么,嘉布莉?”
“喔,没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离开的必要,尽管知道这样做不好看,她还是再度走出会议室前往洗手间。
事后她会记得自己这时候是怎么照着镜子,并且试图理解刚才所见的景象。柯拉芙真的脸红了吗?若是的话,那意味着什么?也许没什么,她决定这么想,那根本不代表什么,就算嘉布莉在她脸上看到的真是羞愧或内疚的表情,也很可能有各种原因。她忽然想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了解老板,但以她了解的程度已足以确信老板不会为了金钱或其他任何利益而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嘉布莉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像个典型的多疑间谍,看谁都像间谍,连自己的镜中倒影也不例外。“笨蛋。”她喃喃自语,同时无精打采地对自己淡淡一笑,仿佛想驱散那个念头,重新回归现实。但毫无用处,而就在那一刻她似乎在自己眼中看见另一种真相。
她怀疑自己和柯拉芙有几分相似,都是有能力、有抱负,希望获得上司赏识。可是这不一定是好现象。有这种倾向的人如果存在于不健康的文化中,自己也可能变得不健康,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想取悦人的心也和邪恶或贪婪一样容易让人犯罪。
人都想融入、想求表现,也因而做出愚不可及的事情。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吗?且不说别的,汉斯・法斯特(他肯定是国安局放在包柏蓝斯基团队里的眼线)就一直在向他们泄漏消息,因为这是他被赋予的期望,也因为他想讨好国安局。欧洛夫森总会事事都向柯拉芙报告,巨细靡遗,因为她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他想得宠,另外……说不定柯拉芙自己也传递过信息,因为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良好表现。但若是如此,想让谁看到呢?国家警察局的首脑、政府、外国情报机关,若是后者最可能就是美国或英国,而他们又可能……
嘉布莉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她再次扪心自问是否任由想象力泛滥了,但即便如此,她仍无法信任队上的伙伴。她希望能把工作做好,但不一定得尽秘密警察之责,她只想要鲍德的儿子安全。这时候她脑海浮现的不是柯拉芙的脸,而是爱莉卡,于是她回到办公室,拿出之前专用来打给鲍德的那个blackph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