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鸿的那出戏是景砚做的,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乔玉的却是个意外。
不过也不打紧,都到这一步了,离出太清宫一步之遥。
乔玉有些害怕,睫毛轻轻颤抖,落下重重阴影,声音很轻,细微地颤抖着,问道:“怎么办?姨母是不是认出来我了?她认出来我了,称心说她一直看着我。我都不知道。”
景砚将他抱的更紧着,小心地贴近乔玉洇着薄红的眼角。
乔玉拽着景砚的袖子,越说越紧张起来,掌心满是黏腻的汗水。他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怕冯贵妃用这件事诬陷景砚,因为他不是个太监,而是乔玉。
想到这里,他抬起眼,努力想要睁大些,从这个角度能瞧见景砚侧脸的轮廓,还有一小片薄唇,很温柔的模样,他正在轻声安慰着自己。
景砚顿了顿,难得有片刻的犹豫,“没有关系,看见了就看见了,不会有什么大事。”
却没说该如何解决。
乔玉抿着唇,脸色近乎苍白,没说话。他心里想着,太子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件事的后果是什么,可他什么都不说。
他想了很久,终于憋出了一句,可惜说出来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勇气,连头都不敢抬,磕磕绊绊道:“您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如果她真的认出来,我就和陛下说,说是她派我来的,让我看着殿下。”
周围忽的静了下来,那是一种非常突兀的安静,落下一枚针,呼吸稍大一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乔玉低着头,专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头。他的指尖是淡粉的,很圆润,都景砚替他剪的,修整得很好。
夏日太热,窗户是虚掩着的,有槐枝从窗棂处透进来,裹夹着夜风和月光,与无尽的沉寂相伴。
乔玉倚在那,绿枝落在他的脸颊旁,他几乎能嗅到泥土的味道。
景砚的眼眸是漆黑的,就像是黑夜里的湖,深沉地见不到一丝光,无论是什么投进去都波澜不惊,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乔玉没忍住,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被景砚准了个正着。
景砚松开手臂,将乔玉移到床边,自己的正对面。天气很热,两人身上仿佛都有团火在燃烧,相拥在一起就满身都是汗水了。
可乔玉就是舍不得出来,再怎么着也舍不得,他一贯喜欢同景砚亲近。乔玉呆愣愣的,是很用心很认真说出这番话的,也是打算认真履行的。
因为他很害怕,害怕景砚会担心,会难过,会睡不好觉。其实本来乔玉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这个法子应对冯贵妃,不想说出来的。可现在他以为太子没办法,只能这样等待着结果,就笨拙地想要安慰景砚,让他知道这个难关是可以度过的。
乔玉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因为没有前车之鉴,不过大致还是能猜到的,应该会死吧,他的姨母应当也不会
他越想越深入,越想越伤心,整个人都投入进去,觉得明天冯贵妃就要领人冲进来把自己抓出去,再在元德帝面前告状,自己就会勇敢地站出来,勇敢地说出编好的谎话。乔玉想着,如果一定要死,那希望可以死的轻松些,不要那么难熬。
这是乔玉唯一的愿望了,或者现在要再添一个,那就是希望太子能多抱抱自己,毕竟到了地下,就再也没有了。
大概是想的太入戏,乔玉自个儿眼泪汪汪了,又想反正没有以后了,也不用什么脸面,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爬着去拽景砚的袖子,要往往他的怀里钻。景砚很冷淡地避过去了,甚至直接起身,下了床。
乔玉可怜巴巴地望着景砚,圆圆的鹿眼里满是湿漉漉的,似乎下一刻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真是可怜极了。
景砚半阖着眼,垂眸望着他,里头是谁也看不透的情绪。他沉默了许久,又慢条斯理地将宽袖卷了起来,抬起了乔玉的下巴,逼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了些,乔玉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被牢牢掐住了,疼得厉害,似乎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他的睫毛抖得厉害,知道太子生气了。
景砚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他不大有什么情绪波动,生气也好,愤怒也罢,都是无用的,不需要的。
可这些在乔玉这都不顶用了。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乔玉的面前,以一种极冷淡极疏离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傻瓜,他多傻,多天真,尝起来却是甘甜的,最喜欢的味道。
景砚又捏住了他的脸颊,那一处肉多了些,就更用力了。
乔玉还是含着眼泪,他没有哭。
一阵风拂过,那盏微弱的烛火摇曳着,几乎模糊了两人的面容。下一刻,景砚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嗯?长大了,也不要命了?这样的话也该说出口?你说这些,是要我的命吗?”
景砚的话音渐弱,到了最后一句的时候,除了他自己,就连乔玉也不太听的清了。
大概重要的东西都习惯安放在心底,而不是说出口。
他是刻意想叫乔玉掉眼泪的,轻轻道:“乔玉,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没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于我而言如此,于你自己而言也该如此。那些算是什么东西,也能和你比吗?”
乔玉一怔,挣扎着想要逃避,却挣不开景砚的手。
景砚俯下身,凤眸里是阴鸷与温柔相纠缠,声音比以往多了几分急促,“小玉,不必害怕他们,一切都好了,我们就快从这里出去了。”
以往景砚不舍得对他下什么重手,大多只是逗弄,这次却很不同,是刻意想让乔玉疼,想让他记住的。
乔玉心里伤心,脸颊下巴也疼,两样掺杂在一起,不知哪个更叫他难过,泪水从眼眶里滑落,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背上,冰凉的,似乎还带着酸涩,却又固执地不肯抹去。
他哭的没办法了,捂着眼睛,缩成一团,“你坏,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不知道……”
景砚松开了手,终于满足了乔玉的心愿,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小心地哄着,揉着脸颊,应和着,“对,好,我坏。”
乔玉不甘心情愿地添了一句,“阿慈可太坏了,天天欺负我,我都,不想要命了。”
他可太难过了,一路上想着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太子,结果人家早就打算好了。
景砚宠他哄他的时候没什么底线,动手倒是把力道定的死死的,半点也不愿意超出去。
忽然,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乔玉长发发梢,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温柔的笑着,“我是不是很没用,自己都保护不好自己,还要小玉拼上性命保护我。”
他顿了顿,拿手掌捂住乔玉呜呜咽咽想说话的嘴,一字一句,很平静地接着道:“不过小玉说要用性命保护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大概是从没有人说话这样的话,尝过这样的滋味,叫我开心极了。”
他很少讲明自己的心事,连对陈皇后都不行,因为那都是那没有必要的事,旁人不会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也不必在意,景砚只能站得笔直,撑着那些从小担在肩头的责任。
可乔玉不同。
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温暖,足够叫景砚坚硬的心柔软,叫他贪恋,想要更多。
可乔玉已经都把命给他了,还有什么他没得到的吗?
景砚忽略了那丝不同寻常的感觉,抚摸着乔玉湿漉漉的眼睫,认真道:“这么多年,我被小玉保护得很好,很安心。所以从此以后,我也会好好保护小玉,我们约定好了,对不对?”
乔玉软软地哼了一声,把眼泪往景砚的身上擦,很得意道:“对!我一直,一直都很用心地保护太子,说到做到了!”
可却又有些惆怅,小小的叹了口气。
他已经长大了,乔家与冯家都多出美人,而乔玉生的好,眉眼五官都是往漂亮的继承的,非常动人。他的皮肤很白,在微光下近乎透明了,里头青色的脉络十分明显,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睫毛浓密纤长,上头的泪水还未抖落完,那是非常脆弱的姿态。
景砚的心神似乎也随着他忽闪忽闪的鹿眼微微摇曳了,他低声问他,“小玉不想离开这里,离开太清宫吗?”
乔玉被他戳穿了小心意,却不敢承认,干巴巴道:“哪有?没有!”
只是脖子都暗自红了几分,大约是撒了谎的缘故。
他确实不想出太清宫。宫里太乱了,即使是乔玉这样不太通晓人事,都能瞧出今天那出戏的不对。谁对谁错暂且不论,可景旭、景鸿与冯贵妃是亲生的母子兄弟,却为了皇位权利闹成了那个样子,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乔玉在宫里待了很久,有些事也看得多了,位卑的想要讨好上头的,位高的还想更进一步,那些人被无穷尽的欲望冲昏了头脑,什么都管不了顾不上了。
太清宫虽然苦了些,可就他们两个人,外面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总打扰不到他们。
对于乔玉来说,多少荣华富贵也比不上这个。他有些害怕,外面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和阿慈,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可乔玉知道,景砚是不可能不出去的,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那些事不可能困得了太子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知道是没办法的事,还是忍不住难过,把薄被一卷,闷声闷气地道:“今天好累,我要睡了,殿下也去睡吧。”
景砚起身吹了烛火,合上窗户,又做到床沿边,摸了摸乔玉的长发,“陪你睡着了,我再走。”
听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乔玉的头发这样软,景砚猜他的心恐怕是糖水做成的,才会又软又甜。
乔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想翻身,想早点睡着,景砚也可以去休息,可越焦虑就越难睡着。
景砚将手伸了进来,两人的掌心贴在一起,乔玉往后退了退,没舍得,又返回去紧紧捉住了景砚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去勾乔玉的。
那似乎是个安抚,又似乎不是,仅仅是想要那么做而已。
景砚的手一僵,他翻身上了床,侧躺在乔玉的身边。
良久,薄薄的被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是乔玉的嗓音,里面盛满了甜软的鼻音,又很坚定:“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不管外面怎么样,我和阿慈,总不会变的。”
景砚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又轻又柔,听起来都是甜的。
等乔玉就着这句话陷入深眠后,景砚凭着本能的驱使,毫无理由地直起身,吻了吻乔玉鬓角那一小处的皮肤。
比上一回更甜了。
也更想让人吞吃入腹了。
这一切本该是悄无声息,却被守在外头的萧十四收入眼底。
第50章 结果
萧十四想, 太子不该如此的。
他从景砚很小的时候就跟在后头了,太子早熟沉稳,三岁晓事后都不曾哭过。他不过分将注意力和时间放在无用的东西上,而在太清宫这么多年,太子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乔玉, 他以为只是孤单与寂寞作祟, 可现在想来大约并不是。
乔玉又算是什么?
这样不行。
萧十四想着陈皇后,她的仇还未报,还有她临死前的殷殷期盼,太子本该娶妻生子, 成家立业,而不是和乔玉在一块厮混,这样什么好处都没有。
他最后朝屋内望了一眼, 身形渐渐又隐藏在了黑暗中。
大约是三日后,元德帝生辰上的那件事才出来了个结果。
结果果不出所料,元德帝在西南外圈了块地, 下令要建一处行宫,赐了景鸿一个王爷的名头,派他去监工,将景鸿打发的远远的,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而冯贵妃同景旭挨了顿骂, 各关了三个月紧闭。
据说冯贵妃在大明殿前跪了小半天, 额头都磕出了血,说要茹素三年, 为元德帝祈福。
元德帝不曾多言一句,当着她的面合上了门。
待进了门,元德帝在龙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很疲惫似的,对着称心道:“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能安分一些,老三是这样,老二也是这样,惦记着朕身下的这个位置。朕还没死,他们怎么敢惦记?”
他已经老了,如西山暮日,精力不济,而孩子们都长大了,长大了能接替他的位置的时候了。可元德帝却不能放手,于他而言,没什么比抓在手上的权利更为重要的事,他的父皇不行,臣子不行,爱人不行,孩子当然也不可以。
可现在只剩下两个儿子了,一个是懦弱的四子,还有个是一枝独秀的景旭。元德帝几乎都能预料到,这件事过后,他那些墙头草一般的臣子会怎么讨好自己独剩下的儿子了,会希望他早日继位。
元德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他却不能对景旭下手,景旭是他的福星,司天监说他与自己血脉相连,性命攸关,轻易不可动,所以即使这次的事这样离谱,他也还是忍了下来。
他会对待景旭很好,前提是不能威胁到自己。元德帝沉思了片刻,他想,如果景旭没有对手,那就为他造一个好了。
不过,还是让他再想一想吧。
无论元德帝怎么说,这些都不是称心该答应的话,他就像是个了无气息的木头一样立在原处,动也不动。
直到元德帝唤了他的名字。
元德帝沉声道:“南疆地势险要,错综复杂,虽不富庶肥沃,但易出是非。朕欲重用雪青,也知晓他忠心,不过,到底没有亲眼看过,称心,你愿意当朕的眼睛去看看吗?”
这么些年,元德帝看似重用夏雪青,可那些都是面子上的宠幸,敷衍极了,其实连南疆的大权都没有放给夏雪青。可现在不同,时机已到,他需得一个完全忠心于自己,而不会是那几个皇子的将军。他想过如何监察夏雪青的忠心,可到底那些朝臣都会有私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难免想着日后。可太监不同,他们是没根的东西,只能依靠主子,更何况像称心走到了这个位置,日后即便新帝即位,也不可能再用他。
所以元德帝想不得不用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