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莫娘子的身子愈发沉重,人也愈发容易困乏,阿愁和吉祥陪着略说了两句话后,便双双去了阿愁的小楼。
那吉祥现下就住在隔壁的别院里。之前为了摆脱郑家人的纠缠,众人原只是假说她在别院里做了绣娘,等事情解决后,阿愁本打算接她出来跟自己同住的,吉祥却不愿意拖累阿愁,便真个儿留在别院里做了个绣娘。
她和胖丫不同,不是王府里签了契约的丫鬟,倒是和阿愁类似,相当于是别院里养着的供奉,只要她按时交了绣活,余下的时间她都可以自由支配。
因她时间多,且又住得近,所以她几乎天天都要过来看一回莫娘子和阿愁的。
今儿她才刚坐下跟莫娘子说了几句话,帮佣的老娘就过来通报,说是有个小郎来找阿愁。
偏那郭云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许是怕阿愁窝藏了郭霞),给二门里递的居然是安国公的拜帖。
那“安国公”几个大字,顿时惊扰得那一向避贵人如蛇蝎的当家主母莫娘子心里一阵突突。她不仅心里突突,竟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阵不安生地拳打脚踢。
吉祥见莫娘子脸色不好,偏阿愁又在小楼里接待着郭霞和梁冰冰一时过不来,二人更是不敢怠慢了那不知来意的国公爷,吉祥便自告奋勇地出去,充个主人先接待了郭云。
此时二人已经在阿愁的起居室里坐定,吉祥便抬头问着阿愁道:“你跟那个安国公,是什么关系?”
阿愁顿时没好气地一撇嘴,“我跟他可没半文钱的关系!”又道,“我总觉得那人阴阳怪气的,看人的眼神都不对。”
她的话,顿时引得吉祥的神色又是一阵古怪。
偏阿愁没有注意到,她还在想着郭云刚才看向吉祥时的那个眼神。
若说郭云看她的眼神不对,那么他看向吉祥的眼神就更加不对了。对她,阿愁能感觉得出来,郭云其实更多的是存着一种戏谑之心;可他看向吉祥的那个眼神,却似乎透着某种想要求证什么的意思。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亲近之意……
于是阿愁又道:“我看他刚才看你的那个眼神也不对呢。”要不是她跟郭云相处已久,知道那孩子不是个好色之徒,她都得猜着那郭云是不是看上吉祥了……
她以为她的话大概会叫那保守的吉祥很是尴尬,不想她抬头看向吉祥时,却是这才发现,吉祥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在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禁问道。
吉祥道:“你竟一直没能认出他来?!”
“啊?”阿愁茫然了。
吉祥叹了口气,道:“也是,那年你病了一场后,之前的事就忘了个七七八八。这样也好……”
阿愁不禁一阵眨眼。她成为阿愁之后,之前小阿愁的许多事于她的记忆里都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片断,却是不知道吉祥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她正疑惑着,就听吉祥叹着气又道:“我被那些人贩子扔进那个地窖的时候,你已经在里面了。那个安国公,则是在我之后被人贩子扔下来的……”
“啊?!”阿愁顿时惊呼起来,“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里伸长了脖子。吉祥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他们几个居然是……难友?!
吉祥不由又叹了口气,道:“要论起来,这位安国公也该算是我俩的救命恩人了。若不是那些人贩子不长眼,拐了汾阳长公主的独生子,官府也不至于会花那个大力气去追查那些歹人了,我们这些人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救下来。”
“……”
阿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是真个儿一点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可看郭云的表现……
显然人家是记得的!甚至有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出了她……
所以他才总拐着弯地打听她进慈幼院之前的事!
想来他是想用那些话题引起她的怀疑,却是再没料到,这躯壳里已经换了个魂魄……
想到“换了个魂魄”,阿愁不禁微微有些走神。照着李穆的说法,他俩都是转世后的灵魂被重新塞进前世的躯壳里。那么,这魂魄……该不该算是原来的那一个呢?!
只听吉祥又道:“我原也觉得他看着有些面熟,倒是没往那个方向想。直到你说他是汾阳长公主的儿子,我才知道他干嘛拿那种眼神看我。想来他是认出我了。”
“……”
阿愁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吉祥摇头笑道:“再没想到,这事过去都快有十年了,当年一起遭难的同伴还能再见面。当年那些人打我们的时候,他还护着我们扛过那些人的拳脚呢。若不是他身份高贵,我还真想找机会当面好好谢一谢他。”
阿愁道:“这也不难……”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吉祥已经把个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了。
“可别!”她笑道:“不说人家怕也不在乎我们那一声谢,就是我们真个儿去说了,不定反而叫人家疑心我们是想借着那事儿攀附上去呢。”又笑道:“心里记着不忘就好。”
于过去的事,阿愁早已经不记得了。所以,当吉祥那么说时,她便当作真是郭云于她俩有恩了。直到隔了一日,已经如愿住进王府……别院的郭家兄妹再次来访。
话说那郭云带着郭霞去王府“祭拜”了他俩的亲小舅之后,新任广陵王李穆只说府里守孝不方便留客,便安排那对兄妹住进了属他个人私产的别院里。
等那兄妹二人被狸奴亲自送去别院,他二人才吃惊地发现,李穆的那个别院,居然就在阿愁家的隔壁。
于是第二天,这兄妹二人便笑嘻嘻地又来“拜访邻居”了。
一见面,阿愁便直言不讳地对郭云提起当年的事。
郭云呆了呆,这才惊讶道:“原来你是真忘了!我还当你是怕人知道才不敢认我的。”又一脸古怪地道:“这么说,吉祥居然还记得我……”
于是,阿愁便从他的嘴里又听到了这件事的补充版本。
却原来,当年郭云之所以会被拐,这事儿还真不怪他,得怪他那古灵精怪的妹妹郭霞。
当年郭霞正痴迷于游侠儿的话本,便在郭云的书桌上留了个条,说她要出门去闯荡天涯。而事实上,她写完那纸条后,就被窗外的鸣蝉勾到树上捉蝉去了。偏郭云不知道,看到那墨迹未干的纸条便真以为她离家出走了。为了郭霞的名声,他没敢声张,只想着赶在郭霞走远之前截回这个祸害,于是他就从他俩都知道的一个隐蔽狗洞里爬出了国公府。
偏他运气不好,才刚钻出狗洞,就看到有拍花子绑着一个小孩扔上一旁的骡车。
若是平常,便是他这会儿满身的脏污,那些人贩子仅看他一身好衣料也轻易不敢打他的主意,如今被撞破天机,一只羊是捉,两只羊也是捉,于是那些人就顺手把他也给牵了羊……
那些人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也知道这样打扮的孩子肯定是惹不起的,便把他灌了迷药后,转手低价卖给了一个路过的人贩子。
那人贩子只看钱财不看人,见郭云价低货好,便打算把他转手卖到南方去。结果郭云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说他是天子外甥什么的……对方这才知道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亏得那人爱财又胆小,既不敢杀人又不愿平白破财,便依葫芦画瓢,郭云第二次被灌了迷药换了手……
就这么着,他被转手倒卖给捉了阿愁等人的那一伙人贩子。
当他被抛进关着阿愁等人的地窖时,原也想再次嚷出自己的身份的。他才刚叫了两句,还没引来外头的人,吉祥就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了他。
和不谙世事的郭云不同,吉祥家里重男轻女,她打小就帮着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所以对于外头的龌龊,要远比那比她年长的郭云知道得清楚。她告诫着郭云:“千万别叫那些人知道你的身份,若遇到一个狠心的,不定就杀你灭口了!”
恰正是这么一句话,才保住了郭云的一条小命。
而,也因为郭云这敏感的身份,便是他被两度转手,在他舅舅宣仁皇帝的震天之怒下,他依旧被官府寻获,顺便也救下了吉祥和阿愁。
“如今吉祥在哪?”
见事情已经说开,郭云便笑道:“昨儿原想试探她看看,看她愿不愿意跟我相认的。结果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警惕着呢。倒是你,比小时候傻多了。”
阿愁:“……”
为了报复那个“傻”字,她便没告诉他,吉祥其实就住在李穆的别院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大风过境
直到第二天, 狸奴过来告诉阿愁, 李穆正在别院里“看望”郭氏兄妹,阿愁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那俩“祸害”安排在他的这个别院里。
等阿愁跟着狸奴来到别院里时,坐不住的郭霞已经拉着梁冰冰去逛广陵城了, 只有郭云一个人在别院里。
而显然李穆并没有打算瞒着郭云他和阿愁之间的关系,见阿愁过来,他便弃了客人,亲自过来拉住阿愁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道:“前后得有四个月没见着了。”
阿愁吃了一惊。她原没在记着日子,如今他那么一说, 她默默心算了一下。可不,从跟着李穆奔丧回来, 二人在码头上分手, 至今居然已经有四个月了!
“你好像高了些。”也不管那郭云正一脸兴味地在他俩身后旁观着, 李穆伸手量了量阿愁的个头。
阿愁则抬头看着李穆。
四个月没见, 说不想念那是说谎, 可要说她怎么牵肠挂肚,还真未必。不过,这却不能说她对他的感情就淡了。怎么说两人都曾做过一世的夫妻,便是心里依旧爱着对方, 到底已经过了那种陷入激情里就不可自拔的阶段。
想来李穆也是如此,才能忍住这么长的时间没来见她。
“原想去你家看看你的,”李穆微笑道:“可我身上带着孝, 不方便去别人家里。”说着,又问了问莫娘子的近况,得知她产期将近,便道:“王府里养着几个专管妇人生产的老娘,到时候我让她们过来帮忙。”
阿愁忙感激地应了,又问了李穆一些他在王府里的情况。
二人这里家长里短地唠着磕,全当身旁没郭云这么一个大灯泡一般,且李穆拉住阿愁的手之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那郭云不由就伸手搔了搔鼻尖,又刻意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道:“喂喂喂,检点些!这里还有个大活人呢!”
李穆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难得的,郭云居然被他噎得一下子没找到话回。
顿了顿,他无奈道:“就知道你把我们兄妹安排在这里没那么简单。得,我去你那小花园里转转,省得碍了你俩的眼!”一个停顿后,又愤愤不平改口道:“不对,是省得你俩碍了我的眼!”
阿愁不由就笑了起来,越过李穆的肩头看向郭云。
郭云则对着阿愁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阿愁记住他今儿主动退让的恩情。
李穆见她看向郭云,便也扭头向郭云看了过去,恰正好看到郭云刚刚放到一半的手。
于是李穆怀疑地冲着郭云一挑眉。
郭云则也冲他挑衅地一挑眉,便真个儿背着手走了。
他那里刚走,李穆便迫不及待地将阿愁拉进了里屋。
一阵缠绵之后,阿愁道:“你就不怕郭云传出什么话?你可在‘孝期’呢。”
李穆笑道:“他又不是郭霞。再说,如今那小兔崽子正有事求我呢。”
他略说了说那“小兔崽子”求他的事。朝堂上的那些明争暗斗,直听得阿愁一阵眼转蚊香圈。李穆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很快便岔开了这个无趣的话题,将话题重又扯回到二人身上。
四个月不见,其实不仅阿愁长个儿了,李穆也长个儿了。且那肩膀也渐渐脱离了少年人的单薄,开始变得宽厚起来。
李穆也仔细看着阿愁的眉眼,道:“果然是这里的水土养人,你胖了些。”
阿愁笑道:“阿季叔就怕亏待了我师傅,命家里的老娘天天给师傅做好吃的。师傅吃不了那么多,就便宜了我和吉祥……”
说到吉祥,她便想起她和吉祥还有郭云之间的那段“公案”来,抬头对李穆笑道:“你知道吗?我们跟那个郭云,居然还是‘难友’呢!”
她把那段往事说了一遍。
李穆听了不禁一阵惊讶,道:“之前倒是听人说过,当年你们这些人被救,是因为长公主之子被拐之事引得上头雷霆震怒,这才叫当地府衙不得不重视。倒是没听说过他也在你们这批人里头。我还当他是在京城出的事,也是在京城城获的救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郭云的事,李穆又道:“这次我姨母跟我一同回来了。她说,让你有空常去看看她。”
阿愁听了,忍不住就缩了缩脖子。
李穆自是知道,阿愁这是有些发怵,便微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就给这边报个信,我也在那天去看她。总之,我不会让她折腾你的。”
阿愁叹气道:“你姨母是拿王妃的标准在要求我呢。”又道,“如果仅只是嫁你,不做那倒霉的王妃就好了。王府里那一摊子事,我想想就头疼。”
李穆则宠溺一笑,道:“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懒人,我早替你想好对策了。你嫁的是我,又不是王府,王府里那一摊子事,肯定不会为难到你。”
阿愁不禁一阵感动,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道:“你什么都替我想到了,偏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李穆环住她的肩,将她拉进怀里,又在她发间落下一吻,道:“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你,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