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他听见女人哭,寻声去原来是玛利亚,她住一层最小一间房,没有电视,只有自费购买的一台收音机。此时正用菲律宾土语诅咒江太太,小气鬼,孤寒精,一出门就将客厅电话锁住,她两年没有见过家人,连打电话都困难。
去死去死去死,全家都去死。一件皮衣花光她一年工薪,崭新的皮料绝不可以穿出门,要磨成半旧才体面。一顿饭吃完她一家人一年伙食费,却还在嫌龙虾不够鲜,贝壳不够嫩。
她愤懑因她不懂,资本社会,本就是食人血吃人肉。
百分之一要挥金如土,百分之二十就要拆骨剥肉贡献所有。
这是定律,没得改。
还好有月亮恒久不变,从云后探出头与他作伴。
抬头时浓密树荫随风低泣,低头是他的影,时刻随行。
午夜十二点,黑色占据大半视野,余下还有泳池波光蓝盈盈斑驳了墙体。这时候应有一阵阴风吹来,伴随一个白色的长发的影,慢悠悠游荡在山林。
长发披肩已成为厉鬼标志,更可怕是本埠流传着辫子姑娘的久远传说,想一想,鸡皮疙瘩就要浮满身。
他路过泳池。
水面上一顶散开的长发,一双漂浮的手臂。
如果是人,则她眼耳口鼻都沁在水中,一动不动。
暗夜浮尸,鬼影重重。
他认出来了,是阿楚。
她死了。
第8章 虚惊
第八章虚惊
她化身成为某种浮游生物,长久寄居于水面,已摆脱氧气与阳光之限制,选择尽情地、自由地沉沦。
墨色裙摆在水中如大丽菊盛放,美在弹指一挥间,惊心动魄。
肖劲没来得及脱外套,敏捷而快速地跃进水里,从背后伸出手勾住她下颌,将她仰面抬起来,迅速往边缘游去。
从他入水到楚楚回岸,快得裁判来不及掐秒表。
风吹开涟漪,树影浮动似波涛。
他将楚楚横放在岸边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甩掉外套跪在她身边。
泳池的水因外来入侵而剧烈晃动,也同时摇曳着幽兰的光,撑起寂寞穹顶。天与地仿佛是囚牢,也是沉沦的海,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尽无边。痛苦辗转反复,延绵似寄生的藤,皮与肉中扎根,骨与血内茂盛,每一片叶都是一场割裂,每一根刺都是一夜挣扎。
还应当虚伪地找寻理由,告诉自己不痛不痛。
痛又怎样?谁不是这样痛过来。
唯有死,只剩下死。
“阿楚,阿楚――”他轻拍她面颊,未得回应。
焦急之中抹一把短发上叫嚣的水珠,已作出架势计划按压她小腹,事事处处跟随标准教科书。
突然间她睁开眼,直直看着天空,好似厉鬼回魂,“你终于肯叫我阿楚了?”
她完好无损,只不过面无血色,双眼空洞。
肖劲抓起外套,立刻走。
江楚楚只用一句话定住他脚步,“你走了,我继续下水。”小孩子威胁大人,惯常用这一招,至于效果,全赖长辈怜爱。
短暂犹豫,肖劲认命,颓丧地坐回泳池,两只脚浸在水中,闷头在皮衣里找香烟,直到衔在嘴里才想起,原来烟已经湿透,是可丢可弃的废物。
静悄悄,唯有水声哗啦。
江安安穿着睡裙走到落地玻璃窗后面,打个呵欠抱怨,“喂,怎么回回都来这一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玛利亚叫起来给你做一碗可乐煲姜?”
“你不要管我。”
“痴线,我怕你玩过线失足淹死。”她弓着背,好比耄耋老人,匆匆转身离开。
楚楚坐起来,抱住双膝,距离肖劲背影一步之遥。
她伸手将*的长发一并向后捋,露出一张洁净无暇的脸,夜色是她眼瞳,月光是她皮肤,一样样精工细作,一寸寸悉心描画,最终成为行走世间的皮。
“为什么回来?以为你今天放大假……”
肖劲含着烟,望着水池波光,未能答她话。
楚楚转过身对楼上喊,“安安――”
“大小姐,又搞什么?”
“给我一包烟。”
立刻有一包黑色精装摩尔从天而降,落在她黑色裙摆。
“要烟吗?”
还是不理她,他或者厌倦了与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游乐,她有大把青春可供损耗,而他已被生活折磨,每日背着三百斤泥沙睁眼起床。
她与他并排坐在泳池边沿,笔直的小腿、不够他手掌长度的脚掌浸在水中。幽兰的波光大约是某种昼伏夜出的诅咒,将少女的美好脸庞切割成斑驳的块状物,添上一道道割裂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