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川沉默良久,只道:“她跟着我并没有享什么福,我曾经以为让她住进大宅,让她成为我堂堂正正的顾夫人就会很快乐,可是我终究错了,直到她离我而去,我才明白她不喜欢做顾夫人,她喜欢的是隐居的生活,如果将来,我能找到她,我很想让她晓得,我愿意和她隐居,哪怕是荒野中的破窑洞我亦甘之如饴。”
顾为川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有一种魔力,令连映雪低着头默默无语。
他与她之间的沉默有许多种,从前她忙忙碌碌,他卧病在床时,即便沉默也是充实完满的,而她困在顾府时,那样的沉默格外的煎熬,而眼下的沉默,就像三尺冰冻消融,又回到了陌生的初始,她后悔救他回到窑洞,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精心设局种下新的牵绊。
她打破沉默,目光灼灼望向他,轻轻地问:
“如果顾夫人回来了,顾公子与谢姑娘的婚事又该如何?”
“我顾为川的夫人,只有映雪一人。”顾为川声音那样落地有声,和那句“保你一世无忧”一样的恳切,足以击溃门外听了许久的谢婉之。冲动的谢婉之推开拦路的光珠二婢,闯进门来,怒气满容,她手上握紧一把匕首,搁在自己颈上,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恨声道:
“顾为川,我为你做的那么多,难道还不够么?你难道不愿意和我成亲了么?”
顾为川淡淡道:“那是谢伯父的意思,我从未许下诺言。”
谢婉之猛听得这句,一霎满脸是泪,漱漱滑落,泣道:“那我惟有死在你跟前,让你永远记得,记得我的命是你的。”
连映雪不晓得谢婉之居然有这样的烈性,她不得不承认,谢婉之比她狠,比她绝,她淡淡道:
“谢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死了,正好成全我跟为川罢了,我与他双宿双栖,温柔乡中,他很快就会忘记你的。”
谢婉之难以置信反问道:“你真的是连映雪?”
连映雪淡然一笑,道:“我自然是,不信你问为川?”
谢婉之绝望地看向顾为川,仿佛被抽尽了气力一般,她痴了般问道:“为川,你真的要和她双宿双飞?”顾为川一点头,她已怔了,只在这一霎间,连映雪指间弹出一枚围棋子,直打在谢婉之的手腕上,力道之劲,直将她手中的匕首击落在地,顾为川见机欺身上前,握住了谢婉之的手臂,道:“你这又是何必?”
谢婉之一霎委屈极了,趴在顾为川肩上大声哭泣着,连映雪瞧尽眼里,淡然道:“顾公子,适才我假冒顾夫人,实在是情势所逼,还望顾公子见谅,现下谢姑娘受了惊吓,还是请顾公子送她回去休息罢。”
顾为川点头称是,道一声告辞,温柔地扶着谢婉之离去。
连映雪拣起地上的匕首,置在火上缓缓地灼着,她一个人独坐在榻上,观详着那匕首的锋芒愈发炙热,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听见这时有人低声道:
“你终究是太心软,太心软的人通常都是输的。”
映雪抬起头,看见甘贤正笑吟吟看着她,仿佛那一场闹剧,他已尽数晓得,连映雪笑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验尸可有结果?”
甘贤坐上榻来,撑着腮笑道:
“我猜,那死去的女子也是个心软之人。”
“怎么?”连映雪疑惑,甘贤幽幽答道:
“我验过她的尸身,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案子中,是会比较虐啦,但是过去了,就天晴了。。。。。
☆、弱则薄命
连映雪默然无语,甘贤又道:“她身上致命伤只有一处,她是当胸挨了一掌震碎心脉而死。只是她身上并无胎记,也无信物,若要查明身份,实在为难。”
“那依你所见呢?”连映雪轻轻放下匕首。
“她的手不是习武的手,掌心没有厚茧,想必并无武功傍身,既然不是门派弟子,多半是哪家的丫环。”甘贤淡淡皱着眉头。
连映雪道:“杀人无非为财或为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位女子当胸遭人致命一掌,下手之人定是她信赖之人,尤其是她怀有身孕仍遭重手,其被杀恐怕多半是为一个情字,而这情多半是私通之情,只是大门派中三妻四妾大有人在,何人惧怕一个有孕的女子?”
甘贤沉思着,道:“我这就去拿名册来,看看谁有蹊跷。”
说罢甘贤正起身,却听闻门外有婢女匆匆报道:
“启禀门主,属下是梅园看守,今日收拾红梅时,发现了一具女尸,属下以为事关重大,请您速去梅园一趟。”
闻言,连映雪不禁脸色凝重,忙吩咐道:珠儿,牵马来。
梅园在寒冰九道尽头的冰原中,本就是僻静之所,深更半夜的,连映雪不想惊动众人,只想骑马速去,甘贤晓得她心意,只道:
你身子弱,我代你去一趟。
连映雪只摇头,吩咐光儿进门来为她更衣,她一面穿上厚实外袍,匆匆系好带子,便急步踏出冷寒阁,甘贤跟着一同出门去,只见冷寒阁外珠儿已牵了匹高头大马来,连映雪正要上马,甘贤已握上缰绳飞身一纵,先她上马去,连映雪只恼道:
“梅园之所,不知到底有几具埋尸,我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就算命人掘地三尺,我也得亲自看着!”
甘贤见她倔强,知阻她无益,只好伸出手道:“拗你不过。”连映雪握住他的手,亦飞身上了马,甘贤“驾”一声,骏马飞驰,四蹄踏雪飞溅,连映雪披紧风帽伏身在甘贤背上,寒冰九道上骏马飞驰,雪夜乍晴,雪原碧空的寒星低垂仿佛可摘,极风雅的尽头,却又是一条性命。
连映雪一路只默默思量,莫非今日那无人认领的女尸原本也是要被送到梅园藏尸的?偌大梅园,她最珍重的景色,竟成了掩恶之所?及至到了梅园,连映雪脸色难看极了,只见着门口两个小侍,还未下马便急促问道:
“在哪?”
那两个小侍原本大冷天在喝酒取乐,不承想听见快马之声,这才出门相迎,却是门主同踏雪山庄庄主一同前来,忙要请安,却劈头盖脸一问,面面相觑道:
“门主是问?”
连映雪一怔,半晌,问道:“梅园报出发现女尸,可有此事?”
那小侍一听,只懵然答道:“我二人一同守夜,都不曾听闻此事。”
甘贤垂手在旁,忽道:“梅园除你二人外,可还有第三人守夜?”
那两人齐齐摇头,连映雪已知适才在冷寒阁外通报的女婢并非梅园看守,甚至可能并非雪剑门中人,只是这人费尽心思假冒,断不是为了恶作剧,恐怕别有隐情。
甘贤也似想到这节,于是吩咐那两个看守道:
“你等拿我令牌速去踏雪山庄,召一百名弟子到梅园,火把锄锹之物一应带齐,另外将我喂养的五只雪狼也带过来,但千万不可声张!”
甘贤将题着踏雪两字的青玉令丢到那看守怀里,便下马来,连映雪经这番折腾,脸上红晕泛起,气力有些不接,只由着甘贤扶她下马。
梅园广阔,雪夜浮香,只怕一霎都要被掘起,梅树零落,甘贤怕连映雪急恼,只道:
一会我只叫他们跟着雪狼搜查,雪狼嗅觉灵敏,不会胡来,即便有所发现,也只叫他们将梅树与泥土一同掘起,断不会再毁你心爱之物。
连映雪听他说得这样细致,不禁低头笑道:我着恼也非着恼这个,只是不愿清雅梅树之红,乃是用冤死之人的骨血作了花肥,若真如此,梅园倒成了梅冢,何其凄凉。
甘贤不禁望向这满园梅树,花复落与开,红尘几多沉重?不觉有些伤感,只是强作欢颜,笑问道:
听闻你走火入魔,大概忘了当年梅园之事?
什么梅园之事?连映雪轻轻蹙眉,甘贤只笑道:你只知珍重这梅园,却可还记得这梅园又是谁为你建的?这梅树又是何时栽的?
甘贤一问,倒真将连映雪问倒,她似有一段故事零落了,忘得一干二净,她懵懂道:莫非是你?
甘贤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只道:终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不过终究记不得好些,免得又是一场伤心。
“你不说便罢了,却还要咒我。”连映雪豁达笑道,甘贤只看她笑容,仿佛不藏一点心事的天真,却又似大彻大悟般将伤心抛之脑后,余这样苍白的笑颜。
两人一霎默默无语。
约摸半柱香的时刻,踏雪山庄子弟已来,甘贤吩咐号令下去,已燃起火把,将梅园照得通彻,另有五只雪狼才被牵到甘贤跟前来,已似认主般低低呜叫,要扑倒在甘贤身上,甘贤只笑着退避道:
“美人在畔,你们莫要弄脏我的好衣裳。”
映雪听他此时还有空戏谑,不由轻笑,甘贤命弟子们将这五只雪狼纵之入梅花丛中,若有异样便掘地三尺,这时,那雪狼已四处低嗅起来,连映雪不由轻轻叹道:
“此时才知梅香反而恼人。”
甘贤只轻声安慰道:“雪狼天生嗅觉禀异,不会负我们所望,你站在这寒风中,不如退到里头躲躲。”
连映雪只摇头道:“梅园之大,彻夜搜索,兴师动众,我又怎么好独自安闲,况且三日之期,已过一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水到自然渠成,况且有我在此,你又何必心忧?”
甘贤诚挚,连映雪听着心上一暖,只道:“但愿天理昭昭。”
如是两人立了半宵,梅园寂寂,只听见锄锹破冰之声,所获却良少,多半是寄居梅园的活物罢了,供上来给甘贤过目了,连映雪只笑着轻嘲道:
“踏雪山庄的弟子果然格外识趣,不如取梅树点起篝火,雪夜烤肉,想必与焚琴煮鹤一式的有趣。”
甘贤听了笑道:“这话倒不像你说的,倒像你还年幼时。”
“你莫要倚老卖老。”连映雪一笑。
“我怎么不老?莫非你记得我生辰?”甘贤见她双唇淡紫颜色,知她体弱无法御寒,于是解下身上黑毛大麾,极自然披到她身上道:“你也莫要想了,我不曾告诉过你,你怎么会记得?”
连映雪觉察那一阵暖意,只笑道:“莫非雪剑门中竟无人晓得你的生辰,难道你同秦落雷田傅素安他们一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只是你调养得特别好,所以是少年颜色?”
“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累么?”甘贤笑着,又道:“我倒没有那么老。”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冲淡了些哀戚沉重,雪夜星空流动,四时变换,人心更是善变,不记得才好,生辰是哪日又何妨,最好忘记自己是谁,这样便不会有堆积的喜怒哀乐无法排遣。
凌晨最暗之时,忽有雪剑门子弟急急奔上前禀道:“启禀门主,属下们在梅园东南角有所发现。”
甘贤听闻,偕连映雪,二人快步而前,赶至跟前,只见白昼般的火把齐齐照向一处,一旁倾倒的梅树随急风零落一阵花雨,凋零在地,覆在地上一具女子面上,红颜灼灼,红花灼灼,那女子宛然在生,只是被火把热气烘退的冰霜,她的双眼,渐渐流出血泪。
连映雪不忍再看,甘贤吩咐道:
“将这女子抬到芦台殿,梅园剩余之地仍需搜索,如有发现,报来芦台殿晓得。”
此时,光珠二婢见连映雪半夜未归,已携了暖炉赶来,恰见此情景,心有戚戚,不免也是默然,连映雪只冷声道:
“光儿,珠儿,你们去通知各大门派,让所有的女眷都到芦台殿听审,若有不来,即是帮凶,雪域不留行凶之人,只好请该门派弟子退出竞参。”
光珠二婢听令,匆匆退下,此时天际已有一丝明朗,仿佛雪将晴,日将明,稍作松懈的连映雪,因着彻夜未眠,竟似有些立不稳,甘贤上前握住映雪的手,扶住她笑道:
“从前那样力大无穷的人,怎么也有弱不禁风的今日?”
连映雪想笑,却无甚精神,只道:“我歇会就好,你可还记得那通风报信的女子声音?”
“自然记得。”
“那就由你听声辩人了,我却要垂帘厮睡了。”连映雪苍白脸上一丝狡黠,甘贤可怜她,怎会跟她争辩,只遂了她的意道:“那也得先到芦台殿再说。”说着,甘贤将连映雪拦腰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直抱到梅园外,映雪儿力有不支,只伏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任他将她围在怀中,纵马而去,天地尽头,是谁负心人,有何烦恼事,仿佛在那么一瞬间都不必介怀,空空想去,是光照下的白雪,晶莹明媚,暖彻心霏。
作者有话要说:干脆换男主算了,就不虐了,我也想要写一段完美无暇的爱情!!!!
☆、有匪君子
晴空下的积雪,熠熠生辉,被惊动的数百名女眷衣袖窸窣作响、环佩丁当拾阶迈上芦台殿,一个个仿如弱柳扶风,皆是娇柔女流辈,此刻她们听命前来,心头皆似有种莫名惊惧,谁能料想帮凶竟在这众人当中?而各门派主事的,忽被雪剑门这番大张旗鼓地召集门中女眷,自然有许多不满,但雪剑门门主连映雪以逐出雪域威胁,众人只好忍耐,料想众人既已淹留雪域良久,更何况竞参之日指日可待,怎么忍心半途而废?
芦台殿上,数重的帷幄放下,轻纱帐内,连映雪倚坐在榻上将息,帐外置一张交椅,甘贤稳稳坐着,漫笑问身边光珠二婢道:
“你们说说,这场面是不是极好,仿佛君王选佳丽三千一般?”
帘内映雪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光珠二婢听了甘贤这话,只笑讽道:“婢子们只晓得贤哥哥确是寡人,孤家寡人的寡人!”
甘贤被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奚落,却半点都不恼,只笑吟吟道:
“由着你们,等你们见了我的英明神武,自然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