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祖父曾说过,懂得和舍得,比自认为的爱护更重要。
但这尚且不足以让吉南弦动摇。
直到他的视线依次扫过笑盈盈的二妹,眼中含着劝说的大妹,慈祥的祖母,等着他回答的妻子,四人的身形在他眼中仿佛化为了四个大字――你,没,得,选。
这感觉仿佛纵然他不答应,也根本不会影响诸位英雄的决定……
“与其在这浪费口舌,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倒不如早些答应,也好多替她铺一铺路呀!”喻氏出声催促丈夫。
吉南弦默然。
不答应便是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
所以,他只有知情权和出谋权,至于决定权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跟他并无干系。
而那边,自家祖母已经带头叮嘱起了二妹,大妹则道营洲天寒地冻,说着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忙着赶做护膝披风等御寒物件儿去了――
妻子拿出了一封写给营洲故人的书信,递给了二妹。
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得知二妹要去营洲之事的吉南弦,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贼船,被迫加入了这场讨论。
一家人在书房中商议到深夜时分。
次日,吉南弦又与衡玉单独长谈,所提皆是营洲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
衡玉听着,认真记下。
兄妹二人长谈至正午时分,有下人来禀:“马尚书家的郎君让人带了位江湖郎中来,此时就在前厅,说是二姑娘托马郎君寻来的。”
吉南弦闻言看向妹妹。
“是有这回事。”衡玉起身来:“我去看看。”
“又是替殿下找的?”吉南弦问。
衡玉笑着点头:“我这便将人带去殿下那里。”
“去罢,你也该去同殿下辞别了。”吉南弦说着,又补了一句:“哦,还有韶言郎君。”
衡玉全当没听出兄长语气里的调侃,笑眯眯地道:“自当如此,阿兄,我且去了――”
说着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此处。
马车滚滚,很快来到了永阳长公主府。
青衣女使入得内室通禀:“殿下,吉小娘子来了。”
永阳长公主坐在临窗的榻上,膝上搭着薄毯正看书,闻言眼角眉梢露出温柔笑意,搁下书温声道:“快叫这猫儿进来。”
旁人家称小辈做猴儿,在永阳长公主处,衡玉向来是只猫儿。
这别称也是有些因由在的――
“殿下,我给您找了位擅治顽疾的大夫过来!”檀衣少女入得内室,拿献宝的语气说道。
“瞧,我家小猫又给我叼东西来了。”长公主满眼笑意。
一旁的掌事女官也笑了。
是,吉小娘子这只猫儿,三天两头便要叼了自认为的好东西给殿下,今日是江湖郎中,来日又不知从何处寻来偏方、灵药……
甭管有用没用,小孩子的心意总是叫人欣忭的。
“殿下,这是托了马家郎君寻来的,马尚书家大娘子的咳疾,便是这位大夫医好的,不如您也叫他把把脉可好?”衡玉来到榻边,绕到长公主身后,边帮她捏肩,边好声好语地商议道。
“你倒像是哄孩子吃药似得。”长公主笑着道:“既是你托人费心请来了,便看一看罢。”
掌事女官闻言便准那郎中入了内室。
“马家郎君?可是同你一起踢蹴鞠的那一个?”这间隙,长公主随口问着。
“正是。”
“我家猫儿还真是交游广阔。”
说话间,郎中近了跟前行礼,永阳长公主收了话音,微一颔首:“有劳了。”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郎中施礼罢,隔帕细细诊脉。
“大夫,如何?”
郎中斟酌着道:“殿下这皆是陈年旧疾,源头想必是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掌事女官闻言多看了郎中一眼。
战场二字,于殿下而言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除了他们长公主府的人外,只怕大多人都已经要忘了殿下也是上过战场护过疆土,击退过异族的吧。
殿下病得太久了,以致外人只知长公主抱病体弱,却甚少有人记得这病是如何落下的。
“此乃病根源头所在。”郎中叹气道:“此等旧疾最忌讳的便是忧思多虑,心内郁结……”
永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苦笑,点头道:“大夫说得都在理。”
“可有医治之法?”衡玉在旁问道。
“各人体质不同,在下也只能开些调理的方子,却不敢夸口医治痊愈……”郎中的语气里并无太多把握。
“殿下,既是调理,左右于身子没有妨碍,您试一试可好?”衡玉劝说道。
殿下一身病痛,却不爱吃药。
“好,小玉儿说试,那便试一试。”永阳长公主笑意宠溺地点头。
衡玉便也露出笑意,转头对郎中道:“既如此,便劳大夫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了。”
调理之法,不在一两日,后续还需根据个人情形来调整方子――替殿下寻医这些年来,她也算是懂些门道了。
郎中应下来,开了药方。掌事女官吩咐了人去抓药,又命人安置郎中住下。
“此番实则也是同殿下辞行来了。”衡玉依旧站在长公主身后替她揉肩。
“辞行?”长公主微微一怔:“是又要去何处?可是在官媒衙门里呆腻了?”
“岂会?您好不容易才将我塞进了官媒衙门,我自是要好好做事的……”女孩子拿向往新奇的语气说道:“正是要随官媒衙门里的蒋媒官出京办差,去营洲。”
“营洲!”一贯沉稳温和的长公主忽地转过身看她,难得正色道:“营洲那般不安定的地方,岂是你能去的?这蒋媒官,是如何做的事?怎能叫你一同前往?”
第012章 韶言郎君
“是我求着蒋媒官答应的……您不是也一向赞成我开眼界,长见识的吗?”
“这岂能一样。”长公主无奈叹气:“你家中已是答应了?”
衡玉笑笑点头:“是啊,我还同祖母和阿兄说,您也是答应了的。”
长公主嗔她一眼:“你倒贯会拿我做挡箭牌!”
见人有松口的迹象,衡玉便在榻中坐下,挽起长公主一只手臂,脑袋蹭在长公主肩上,一顿软磨硬泡。
“……去可以,身边一定要带足了人。”长公主戳了戳女孩子的额头,到底是妥协了。
“您放心,家中都安排妥当了。”
“其蓁――”长公主开口唤了女官。
“婢子在。”
“使人去备一辆马车,布置得舒适些,该带的都给她带上,要尽量细致。”
女官应下来。
衡玉开口要阻止:“殿下,不必如此麻烦――”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怎就不必?北地天寒地冻的,一路上有你苦头吃……开眼界也不一定非要吃苦才行。”
说着,摘下腰间玉牌,亲手系在少女身前:“这玉牌你也带着,这一路上,或能派上些用场也说不定……”
衡玉略略一惊:“这可是殿下的贴身之物……”
自她有记忆来,这玉牌便戴在殿下身上,真真是见玉牌如见永阳长公主。
“贴身之物又如何?我的不都是你的?”长公主捏了捏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若待你也抠抠搜搜的,等我老了动弹不得了,岂不自讨苦吃?”
“岂会……”衡玉的眼眶有些湿润,靠在她肩上认真地道:“您才不会老呢。”
“那不成妖怪了?”
“……”
二人靠在榻中说着话,守在殿外廊下的女使们时而能听到永阳长公主的笑声。
吉小娘子总是很擅长逗殿下开心,也只有吉小娘子在时,殿下才能开怀些。
衡玉走时,永阳长公主坚持亲自将人送到堂外,又拉着女孩子的手叮嘱良多。
衡玉点头:“我都记下了,您快进去吧,莫要再着了凉。”
“好,回去吧。”
衡玉下了石阶,走了数步,回过头去,只见披着湖蓝色披风的永阳长公主仍旧站在那里目送着她,年过四十的脸上不见老态却尽是久病的虚弱。
四目相对,女孩子脚下微顿,忽然转身往回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长公主。
长公主讶然失笑:“这是作何?”
“您要照料好自己,天冷了当心着凉,夜里不要总看书,既伤眼睛又费神……”
小姑娘软软香香的,声音认真又悦耳,被这般抱着,叫人的心都化了。
“好,都听我家小猫儿的。”长公主轻轻抚了抚女孩子的头。
“那我走啦。”
长公主颔首:“快回去吧。”
衡玉这才又下了石阶。
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永阳长公主方才在女官的搀扶下回了内室。
室内再无旁人,女官轻声道:“殿下怎就将贴身玉牌给了吉小娘子……”
“营洲那般局面,她将本宫的玉令带在身上,至少可叫他明白,她是本宫的人,也好待她少些为难,多些照应。”永阳长公主虚弱地咳了几声,重新坐回榻中:“小玉儿是老师生前最疼爱的孙女,也是本宫最看重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