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却不会放过她那话柄,转头直视她,问道:“你说你那木匣子是你自己寻的?”
郑午娘咬了咬唇,许久才轻声道:“自然。”事到如今,确实是不能改口了。
沈采薇轻轻一笑,弯弯的黛眉就像是夕阳余晖之下远山倒影,颊边两个酒窝看上去清甜可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午娘你怎么就不记得事了呢?那匣子还是我亲手地递给你的。上头还留着我的指甲印呢,要不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郑午娘闻言面色一白,眼中神色大变,好一会儿她才冷硬的答道:“那木匣早就在上岸的时候就被我丢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郑午娘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忘恩固然可耻,但郑午娘这样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行为反是更加可恨――这已经可以算是人品问题了。
沈采薇早有所料一般的看着郑午娘,笑盈盈的模样,倒是再没有说些什么了。
郑午娘白皙娇嫩的掌心俨然落下几个带着血迹的指甲痕,她勉强抬头对着沈采薇一笑,竭力维持着自身的仪容。只是她心里清楚的明白:就因为刚才那一念之差,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即便是柳于蓝这时候也不敢上前去替郑午娘说话――既然沈采薇未死,这时候反倒不好再说她的坏话。
沈采薇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神情,看着那些人或是羞愧、或是理直气壮的神情,她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拉着杜若惜转身就走,顺便问了问自己现下最关心的话题:“采蘅呢?”
杜若惜一边擦眼泪一边柔声道:“采蘅运气还好,上岸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颜知府家的公子带着官兵出城,对方正好认得她,就先派人把她送回府上了。”
颜公子?不会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沈采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是颜家五公子?”
杜若惜点点头,迟疑着看着她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采薇原先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只是摆摆手,示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上一回她好不容易才把沈采蘅对颜五的朦胧小感情给压回去了。这一回一见面就是这种英雄救美的场景,沈采蘅那天真的性子真的扛得住吗?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杜若惜会意的转开话题,说道:“郑午娘一定没有丢掉匣子,你刚才就不应该给她留面子,直接让她把匣子交出来才对。到那时候,那才叫没脸呢。”
沈采薇颇是无奈的摊开手,笑了一下:“那匣子是我随手拿的,根本没记号,我刚刚都是胡说的,是唬她的。”
“所以,她这算是被你给吓住了?”杜若惜实在忍不住了,扬扬嘴角,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沈采薇也跟着一笑:“没办法,谁叫她心虚。”
她们说说笑笑,一时间倒是冲淡了战时的恐怖。
这时候,远在北漠的王庭里,清亮的湖水边上不少的骑兵正在策马奔行,汗水从仿若涂了油的皮肤上滑落下来,正好落在长着青草的柔软土地上。
最中央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在翻看着木案上的卷宗。
“果然,越国江南确有异动。”那男人年不过弱冠,生的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肤色令他英武至极、威仪自生。他仿佛是随意散漫的靠坐在铺着白虎皮的黄金王座上,那毫无半点瑕疵的虎皮在阳光的晕染之下显得柔软至极,可那端坐其上的男人却犹如钢铁利剑一般坚不可摧。
李景行能知道倭寇的行踪,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可这男人身在北漠却对这动静了若指掌,要么是手段高明要么就是早有预料。
不过,江南与北漠相距甚远。那男人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印证所知罢了。他接着信手翻看着眼前的卷宗,若有所思的自语道:“只是,这一回李景行南下,萧齐光却提早回京,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能叫萧齐光提早回去,必是大越朝中显贵人物,甚至可能是大越的皇帝或是皇后。只是,观其言行却是毫无问题,甚至都未能提早解决这次的松江之围。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扣了扣桌案,节奏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带着他独有的强大控制力。随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天色,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忍和惋惜。
萧齐光提早回京,那么这一回沈采薇遇难之时又该如何?想起前世那惊鸿一瞥,任是他那样钢铁一般的心肠都忍不住有了一丝动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62
因为害怕家中亲长担忧,沈采薇和杜若惜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立刻回府了。
为了避嫌,她和李景行早在进城前就分开了,关于自己如何得救的借口也早就想好了。这回见到裴氏,沈采薇便先把如何得救的借口有条有理的说了一遍,然后就抱着裴氏的胳膊撒娇了。
裴氏拿她没法子,气急了就伸手拍了她几下,见她仍是眉眼含笑,便拧了眉看着她,声音急促中带着气恼:“哪里轮得到你逞英雄?你自己还是孩子,正该先顾着自己才是。你和三娘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她忽而顿住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似得滚滚流了下来。
看着裴氏落泪,沈采薇心里亦是不好受――她知道裴氏是真心关心她的。她仔细的拿着帕子给裴氏擦泪,声音轻软软的:“婶婶别难过,我和三娘都没事呢。以后我一定记着婶婶的话,再要有事,我一定跑第一个。”
裴氏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随即又摆起脸不说话。
沈采薇讨好起人来也很是有一手。她先是忙上忙下的拧了湿的帕子,小大人似的替裴氏擦脸,然后又伸手接了边上嬷嬷递来的茶,乖乖的捧给裴氏,甜言蜜语的道:“婶婶先喝口茶,润润喉。若还生气,尽管骂我便是了,可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裴氏唇角微扬,终于板不起脸,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她心里那股憋着的担忧和焦急终于随着清淡的茶水散去了。她推了沈采薇一把,戳戳她的额头,嗔道:“行了行了,别在我跟前卖乖。我快回去换身衣裳,迟些儿再去瞧瞧三娘,她担心的很呢。”
沈采薇点点头,起身行了礼方才离开。她先回了东暖阁换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西暖阁去瞧沈采蘅。
沈采蘅果是担忧的很,独自蒙坐在哪里发呆。她一见了沈采薇,遍又笑又跳的扑上来:“我就说二姐姐你肯定没事的!”她握着沈采薇的手,双眼笑得仿佛月牙儿,看上去亮晶晶的,是真的欢喜极了。
沈采薇心里知道沈采蘅心里必也是不好受的,这会儿心中颇是感动,握着她的手一起坐下,轻声感叹道:“嗯,我们都没事呢。咱们的运气都还算是好的。”
沈采蘅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睫就像是蝴蝶翅膀一样垂落下来,双颊微微一红,就像是玫瑰花蕾那带着芬芳的红。她只是低低应了一句:“是啊。”
沈采薇看到她这模样,心里一激灵,连忙挥手让边上伺候的人下去,认真看着沈采蘅问道:“听说是知府家的颜公子派了人送你回来的?”
沈采蘅这回是不敢去看沈采薇的眼睛,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紧了紧,然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采薇一看,就知道自己之前的话全都是白说了。她稍作犹豫,还是试探着道:“无论如何,他这回也算是救了你,确是应该让婶婶他们备好礼,好好谢谢他。”
沈采蘅听到这话,忍不住眨了眨眼,终于又露出一点笑容:“二姐姐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她眼角亮亮的,神色里透出一点儿欢喜,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我们就只是上回在家里的园子边见了一面,他都认得我呢,二姐姐......”她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咋咋的说着颜五的事。
沈采薇暗暗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诗。上一次沈采蘅懵懵懂懂,她自然可以用理智和现实防范未然,但这一回却不能贸贸然的插手。无论如何,这都是沈采蘅自己的事情,她要是插手太多反而是要引起沈采蘅的逆反心理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采薇这样一想,索性就不再去想颜五,反而问起另一件事:“我一回来就没见着三叔,他是去哪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细声细气的道:“不知道呢,他早早就出门去了。”
沈采薇抿唇一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点点头:“算了,迟些再问婶婶吧。”
沈采薇回了沈家,自然是安枕无忧,再无牵挂。她却不知道,如今的松江官邸却是五步一岗,众人皆是心事重重。
如今的松江知府颜步清乃是刚从京城调来的,算得上是两眼一抹黑的上任。别说是总督巡抚那里还未打点好,便是松江这边的情况也是才刚刚入手整顿。不过他也是个能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被参之后还能调到松江这样的富饶之地当个正四品的知府,先是调了官兵去守城又派人安抚民众,然后就召了同知和通判来议事。
倭寇就围在外边,颜步清也不摆架子了,直接上来给人戴高帽子:“本官初入松江,如此紧要时候也不好逞强妄为。两位皆是德高稳重之人又有经验,不知有什么建议?”
张通判犹豫了几下,没吭声。
同知姓李,略一思忖便认真答道:“浙江巡抚吴大人虽然有些圆滑却是个硬气的,他在任那些年,各地水军都不敢松懈,许多水师都是他底下操练出来的。只是如今的浙直总督林部堂乃是和气人,一贯主张缓剿寇,边境皆安。”
李同知这话半遮半掩却是暗含机锋。
因为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朝廷特意设了个总督一职,既是代中央遥控地方也是主管军政抗倭。所谓的浙直总督就是总督浙江和南直隶的军务,这样一来,原先的浙江巡抚就尴尬了,许多军务大事都需先由总督裁断,反倒有些束手束脚。按理说这次倭寇围城最应该先向这位总督求援才是,可李同知却先提了吴巡抚,反而还要说林总督乃是个“和气人”。
颜步清闻一知十,把话嚼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事不能全压在林总督身上反而要向吴巡抚那里下力,他点点头:“本官之前已经令人把军情想法子通报给林部堂了,迟些定会写封亲笔书信给吴巡抚,通报此事。”
李同知摸了摸胡子,接着问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知大人准备向何处的求援?”
颜步清也不隐瞒,直接道:“本官已经令人往宁洲送信,宁洲离松江近,且薛参将上回还刚刚打退了倭寇,可为强援。”
边上的张通判这时候却是结结巴巴的打断了话:“薛将军那边,大人万不可寄望。”他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像是下决心一样的开口道,“薛将军乃是林部堂举荐,下官曾见过几次,实在是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以信。”
颜步清拿眼去看张通判,心里却松了松――他愿还以为张通判是个狡猾的,倒没想到居然是个老实人。李同知说起林部堂的不作为都要修饰着说是对方是“和气人”,这张通判一开口就是“林部堂举荐”、“志大才疏”这样的老实话,一对比就能看出两人的城府深浅了。
颜步清心里清楚了许多,便转头去问张通判:“既然宁洲那里不能指望,不知该往何处求援?”
张通判缓了口气,索性说起老实话:“下官听说福州的孙将军乃是个能将,福州水师亦是不错,大人不妨令人去求援。”
颜步清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谢道:“多谢两位指点了。”
“大人言重了。”下首两人皆是惶恐回礼。
颜步清知道这时候正是收心之事,伸手扶了扶两人的肩头,认真道:“值此危难之际,正需众人一同齐心,两位很是不必多礼。这次松江若是能打退倭寇,本官必是会为两位大人请功。”
张通判和李同知闻言心里都是一松,顿觉这回的上官确是个好相与的。
李同知想了想便又加一句道:“那孙将军少时曾在育人书院求学,与沈家的大爷、三爷关系都颇好。大人不如让沈家人带着书信去一回,既能取信于人又可交好孙将军。”
要知道,吏部考察官员皆是要看政绩的。林总督为什么上任以来按兵不动?因为倭寇凶悍,大越的水师又是糜烂已久,打起仗胜少败多。前头的吴巡抚虽是一心练兵,但也是因为老是打败仗,上头才会被直降了个总督的。这会儿,林总督休养生息,打的战少了,反倒能显出些江南的太平来,他的政绩上头也好看些。福州水师虽然练得好,可孙将军若是为了明哲保身不愿出力,故意拖延那就难办了。所以李同知才会想着派个熟人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颜步清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应声――沈家书香门第,于松江乃至江南士林都是举足轻重的,现今还有个沈侍郎在京。让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冒险,面上显然是有些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禀报:“大人,沈家三爷求见,说是有要事来报。”
☆、63
沈采薇前世生活在安全得让歪果仁都羡慕的不得了的大兔朝,这一世所在的松江亦是文藻风流、繁华安宁之地。所以,她一直都天真的认为:这次守城之战必是不会拖得太久――一是松江城坚,二是外有援军。倭寇都是贪利之辈,久攻不下就只能退去。
只是,当倭寇的炮火再此打在墙上的时候,沈采薇才恍然的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战争。
女学早已停课,大户人家都已经把人约束在家中,街道亦是一片寂静,唯有官兵、伤员以及医者来来往往,来去皆是匆匆。
即使如此,传来的消息亦是越来越差。先是沿边的几个县镇受到牵连被寻地停驻的倭寇屠戮一空,接着,连番炮火之下伤员和死者增多,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城中的气氛一时间也凝重了许多。
这种时候,沈家亦是不如往日里的安宁。沈大爷因为怕书院中的学生年轻气盛会出事,也没往家里来,直接住到书院那里主持大局,而沈三爷则是临危受命去送信了。所以,一贯不关心这些杂事的裴氏现今都是一日三打听的听着消息,一边听一边骂。
“蛮夷岛国那里来的铁炮?”裴氏气的狠了,伸手拍了拍桌案。她娇嫩白皙的手掌却被拍的通红,红唇亦是泛白,“那些人与贼寇沆瀣一气,成日里的粉饰太平,现在竟然胆大到连火炮都敢送出去。简直是要钱不要命了!”
夏莲从门外掀了帘子进来,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上头放着三钟新茶,先递给裴氏一钟,柔声道:“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回头三爷回来知道必是要心疼的。”
裴氏心里缓了一口气却仍旧是有些闷闷的,接了一钟茶:“哪个要管他?自个逞英雄去报信,家里老老少少还不是要我来看着。”
沈采蘅伸手从夏莲手里接了一钟茶,正捧着喝,听了这话便扑哧笑出声来:“娘这话好没道理。要不是担心爹爹,哪里用得着一日三次的问消息。可不是心口不一吗?”
“就你话多!”裴氏恼羞成怒的瞪了女儿一眼,气恼的道,“喝你的茶去。”
沈采蘅吐吐舌头,低头喝茶去了。
沈采薇连忙上前开口劝道:“婶婶还是不要再生气了。您瞧,这一蹙眉,额上都要长出褶子了。”
裴氏爱美,听了这话连忙叫人去拿镜子和护肤的香膏。亲自拿起镜子瞧了瞧后才埋怨道:“都怪你那三叔,他这一折腾,我一颗心都是提着的,每天蹙着眉,可不就要出褶子了?”
“三叔若是听见了您这话,心里头指不定要多难受呢。他这回出门,也是不得已的,临出门了还特特交代了三娘和我要听您的话呢。”沈采薇上前给裴氏揉肩,抿唇一笑,唇边露出两个小酒窝。
裴氏面色稍缓却依旧梗着一口气,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沈三爷讲究文人风骨,一贯是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要去送信。可裴氏一辈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塌下来了都有人顶着,哪里愿意自己的夫君去吃苦冒险?为着这事情,从来也没红过脸的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因事态紧急,沈三爷也没空安慰裴氏,自个儿连夜收拾了东西走了,裴氏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暗地里哭了一宿。
沈采薇心知裴氏这人吃软不吃硬,必是要好好哄着的。所以,自沈三爷出门之后,她就常常拉了沈采蘅一起陪着裴氏听战报,顺便给裴氏顺顺心、消消气。
不过,战事至此,沈采薇心里头也很不好受。她好说歹说的哄了裴氏歇下,回东暖阁的路上看着安静了许多的院子,心潮忽然上涌,落下泪来。
沈采蘅在边上看着,吓了一跳,抓着她的袖子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沈采薇咬咬唇,稳住自己的声音:“战报上说沿边诸县都不得幸免,皆是血流成河,十室九空。我想起上回路过的那个县城,那么些人,竟是一下子就都没了。”
她想起上回给她干衣服的大娘收了钱,还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要存着给女儿做以后的嫁妆。
那么一个老老实实、埋头干活的妇人,会脸红、会不好意思,喜滋滋的脸上还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女儿的怜爱。她又哪里会知道:世事无常,她竟是连一个“以后”都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