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眠浑身微微颤了一下,垂着头,没有抗拒。
程珩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眉眼是含着浅淡的笑意。
夏夜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意。
即使在她印象里,知道程珩一是个很温和的人,每年回白溪塘时,对村子里的人都是谦逊有礼。
不像有些走出白溪塘的人,回来时,总是眼高于顶,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
但夏夜远远观察时,总觉得他的谦逊有礼中,始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漠,这一股淡漠,只有对着沈老村长时,才稍稍减轻。
镇里的医院没有自助挂号机,窗口挂号排队的人很多,程珩一叫岑眠带着夏夜在一边等,他去排队。
镇医院的科室划分得不那么细致,没有血液科,程珩一挂了内科。
旁边窗口有一个老大爷,说话含含糊糊不清楚。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挂号的工作人员没什么耐心听,反复问他要挂什么科。
老大爷弄不明白,问工作人员要挂什么号。
镇医院太小,没有导诊的护士,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要挂什么,只问他有没有家属,叫家属上网查一下。
老大爷站在原地,没有明白过来,工作人员已经叫了下一个人。
后面的人站上来,老大爷让到一边,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钱,浑浊的眼睛里透着迷茫。
程珩一交完费,拿了挂号条,径直走过去,用当地话问老大爷是哪里不舒服。
老大爷抬起头,见有人帮他,絮絮叨叨,一会说眼睛看不清楚,一会说骨头疼,睡觉睡不着,好像浑身哪里都有些毛病。
岑眠牵着夏夜的手,中间隔了两排队伍,看见程珩一在跟老大爷讲话。
程珩一微微弯腰,侧耳倾听,很有耐心,也不曾打断老大爷说话,偶尔点头回应。
最后他转身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很快,工作人员开出了三张挂号单。
程珩一拿着那三张挂号条,一张一张跟老大爷讲解,教他去几楼,看什么科室。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不停道谢,而后才拄着拐杖走远。
岑眠默默地注视他们,觉得虽然程珩一不是这里的医生,也没有穿着那一身白衣,但言谈举止,始终带有一种医者的责任感,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患者提供支持。
内科看病的病人特别多,镇医院还没有接入排队叫号的电子系统,许多人没等叫到他们,就扎进了诊室里,拿着病历本,叫医生给看病。
医生皱起眉头,不停地强调,一个个来。
程珩一带着岑眠和夏夜,在离诊室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了两个空的座椅,让她们坐着,他自己则站在诊室门口等,快叫到号了,才让她们过来。
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中途,诊室门口还有人吵架,声音传得老远。
岑眠没想到看个医生,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伍。
以前她自己看病,要么是去私立医院,接受高端医疗,要么就是挂特需号,基本上按照挂号时给出的就诊参考时间,到了就能看。
“在北京看医生,也要等那么久吗?”岑眠忍不住问程珩一。
“有时候也要。”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
京北医院的号难挂,常常提前一个礼拜,号一放出就被抢光。
没抢到号,又着急看病的患者,只能在医生出诊当天,早早来到医院,请医生加号。
加号的名额有限,来晚便没有了,而加号的就诊序号又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大半天。
终于轮到夏夜看诊。
夏夜坐在木凳上,内科医生例行问诊。
虽然程珩一之前已经进行过问诊,但是此时他没有出声,交给内科医生去诊断。
岑眠注意到,内科医生问夏夜的问题,和程珩一之前问的,几乎重合。
内科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问诊结束,她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下,观察夏夜的脸色。
半晌,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和蔼地对夏夜说:“小姑娘,你去外头等一等,我跟你家长说两句。”
夏夜乖巧地点点头,出门时,目光流连地看一眼岑眠。
岑眠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交代说:“别走远了。”
夏夜一走出诊室,内科医生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去年你们是不是就带小孩来检查过,我应该有叫你们去市里大医院再看,怎么还是拖到现在?”
闻言,岑眠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也没想到,顿了顿,问内科医生,“去年的检查报告还有吗?”
内科医生刚才问诊的时候,正好在电脑里翻到了之前夏夜的采血报告,她将显示屏移到程珩一面前。
程珩一靠近屏幕,只看了一眼,眉心便紧皱起来。
内科医生似乎话都不愿意跟他们说了,板着一张脸。
岑眠看不懂报告里各项指标代表的意思,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摆,“怎么样啊?”
程珩一抬眸看她,抿唇道:“情况不太好。”
“你也知道情况不好。”内科医生气地拍了拍桌子,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小孩的事情那么不上心!”
诊室里还有其他人,因为内科医生的话,纷纷侧目而视。
第44章 白夜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 岑眠刚想解释,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哎呀, 谁家小孩晕倒了!”
岑眠与程珩一对视, 赶紧跑出诊室。
在混乱的人群里,夏夜倒在地上, 脸色白得像纸, 鼻子里有血流出来,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频频后退, 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夏夜的化验报告在她昏迷后的两个小时内出来, 异常指标的数值高得惊人。
她在镇医院接受了基础的治疗后,医生判断患者的病情危急,镇上的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更为系统的治疗, 转院去了临市的医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车去了临市。
救护车里, 夏夜躺在蓝色的担架床上, 闭着眼,嘴唇惨白。
程珩一将手里的化验报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轻抿, 问:“夏夜父母的电话打通了吗?”
岑眠握着手机,摇摇头, “没人接。”
程珩一皱皱眉,接过手机, “我来。”
一连拨了十几个电话后, 他终于联系上了夏夜母亲。
夏母认得岑眠的手机号, 没等程珩一开口,便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哎, 姑娘,我们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语气冷静而克制:“请问是患者夏夜的家属吗?”
听到对面传来的是一道男声,夏母愣了愣,不自觉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经过镇医院治疗后,正在转院至临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对危急,之后采取手术或特殊治疗时,必须家属同意并签字。”
“为了不耽误治疗,家属还是尽量来一趟医院吧。”
程珩一的语言组织缜密,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夏夜的情况,以及需要家属到场的原因讲清楚。
岑眠扭头,静静看他,不知道夏母那边是什么反应。
十几秒的停顿后,程珩一道:“嗯,我把医院地址和具体情况短信发你。”
快到医院的时候,夏夜的意识短暂清醒,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救护车雪白的车顶,迷茫不解,而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动。
岑眠俯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夏夜艰难而费力的发声,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像一从她口中说出,便随风散了。
她问:“岑老师,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涩,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拿着攥在手里的湿纸巾,擦了擦夏夜脸上沾着的血迹,微笑安慰:“没事的,不严重,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识。
“……”
市里的血液科医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验报告后,脸色凝重,立刻通知要进icu。
护士拿来一叠的告知单:“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下字。”
夏父夏母还没有到医院,患者家属签不了字,进不了icu。
岑眠没想到,在救治夏夜的过程里,会卡在这种流程上。
她给夏母打电话催,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们也着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岑眠仰头看他,眼睛急红了,略带埋怨的语气说,“就不能先治疗吗?”
程珩一比她冷静耐心:“所有的治疗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风险性,家属知情并签字,也是为了避免医疗纠纷。”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医院的角度,医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攥紧了手里的湿纸巾,此时湿纸巾已经干了,血迹斑驳。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觉得医院的这种规则显得不近人情,她抿着嘴唇,执拗而倔强。
“借过借过――”远处有几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快跑过来,架势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着岑眠的胳膊,将她带到靠墙边的位置,让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兴,甚至对他也带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继续跟她解释,“如果她父母赶不及,医院会走特殊流程,过相关负责人的审批,为她治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