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死神之炉3】长山鏖兵,三战尔斯克(结局) | 论女棋手的自我修养

1101年夏。

灰紫色的天灾云凝聚在炎乌漫长的边境线上空。

炮火在天空中的尾迹尚未消散,苔原和森林早已混同,没有任何办法能识别以往的地貌。隶属北庭骑101师的两名连长策马走上移动战舰行驶的辙痕。重炮的轰鸣近在咫尺,马鞍上的防毒面具和刀鞘被震得不断飞舞。

“营长说得没错,乌萨斯的炮兵多到他们的战舰上摆不下了,他们也在害怕反炮兵作战和天师阵列的轰击,不敢把战舰开得太近啦!”3连的女连长捂着耳朵大声道。1连连长李漱摸了摸腰间的弯月战刀。两位曾经目睹了罗德岛的战友逝去的连长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

此役,将会创造骑兵在战争史上的一项奇迹——又很可能是最后一项。

李漱看着邓梅的侧脸,女连长的鬓发随着烈风飘扬。把拉普兰德的尸体从伊索拉沃里送还时,她也是这般的模样。“走吧,去找老罗和董营长,等下一轮炮战时,杀他丫的。”

这个短暂的春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从北庭军倾巢而出,以雷霆之势合围乌萨斯边镇扎卡基尔、一举打过呼囵河,到“自由乌萨斯”施行恐怖手段,绑架罗德岛特派员苏茜、刺杀炎军中将军长高食旰。再到乌萨斯第二集团军大举反扑,在两次尔斯克战役中与北伐军战得平分秋色。

在乌萨斯西部重要城市笼罩在一片云谲波诡的赤色浪潮下时,炎乌边境上发生的这场交相辉映的战争又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乌萨斯的局势走向何方?炎军本次北伐究竟是抱着与西方各国干涉军相同的态度,还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算盘?乌萨斯帝国并非一个牢靠的整体,占据西部的苏乌、圣骏堡的新皇和地方各集团军都在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走向。

乌萨斯第二集团军司令长官卢基扬并不是各集团军司令中最年长的,但每一位司令都愿意称呼他为前辈。他年轻时曾驻守科布多尔,那里距玉门的最短距离不过一箭之地。他和炎国军队打了一辈子交道,守望了两个巨人间几十年刀光剑影的平衡。对于快要退休的他来说,挥刀的那一刻却在行将离开时到来,无疑是对他军旅生涯的彻底嘲弄。

自从战争开始,自由乌萨斯就一直在积极行动着。那个叫瓦西里的年轻人,自称受到新皇的委托,为了乌萨斯的每一位爱好自由的人而战。对于他提出的反攻尔斯克的大胆建议,卢基扬将军不置可否——他在会议上一次次默杀这种提议。乌萨斯的土地本应由乌萨斯自己决断,而不是一个穿着哥伦比亚出品军绿色背心的家伙在军事会议上侃侃而谈。

但,自由乌萨斯确实又取得了一项卓著的功勋。他们的情报工作指出炎国北伐军内部存在的矛盾,面临国内压力,渡河的炎军兵力正在减少,这无疑是一次歼北伐军主力于呼囵河北的大好机会。

现在的北伐军虽然对比乌萨斯第二集团军在兵力上差距不大,却排布于呼囵河岸、尔斯克到伊索拉沃里的狭长地带。如果当面击破其主力,则风高浪急的呼囵河便为套在北伐军脖子上的绞索。为军人者,若得此大功,虽晚年亦无憾事。

卢基扬感觉,岁月或许磨平了自己年轻时在先皇铁血手腕下的一腔热血。当同僚们攻城略地,功勋卓著而还的时候,他却戍守在大漠边关,与南侧的巨龙遥遥相视。他处理过两国间发生的很多次紧急事件,甚至组织过两国对灾异和巨兽的协同作战。但回首往昔,一生征尘之中,他仍然渴望着在曾经历乌卡战争的同僚身上看过的金色勋章。

7月,自由乌萨斯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对于北伐军西路军司令长官姜曹及参谋总长傅仕的刺杀以失败告终。而且,炎国人似乎察觉到了情报的外泄,战机转瞬即逝。

面对参谋部和瓦西里的力请,一直镇守乌兰卡要塞稳如乌拉尔山的老将卢基扬,终于下定了决心。

乌萨斯第二集团军两大主力,第七军和第十军,以及14山地师、98合成旅、107合成旅等部,各自携移动战舰和直属所有炮兵部队倾巢南下,目标仍然是呼囵河上唯一的要隘——尔斯克。这里是前两次战役的核心,亦将第三次成为会战的焦点。

尔斯克已经摇摇欲坠。

经过前两次大战,尔斯克战前修建的原城垣破损程度达到98%,城防工事几乎要求整体推翻重建。柳声将军的嫡系,也是高食旰集团军的嫡系70师几乎伤亡殆尽,无力承担防守任务。这座城市曾是呼囵河的一把牢靠的锁,但如今已几近解体,不可能再具备防范一场大规模反攻的防御能力了。

能够组织防御的地方在哪里?

军事会议上,摇着轮椅的参谋总长把她的教鞭拉到了最长。博士费劲地抬高自己的手,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长山。

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但实际上,所有人对这片横亘在尔斯克北面,东西走向如一面天墙的岩板山熟悉得不得了。它的乌萨斯语名字,叫做伊索拉沃里。

这里曾是作为特派员的苏茜被囚禁的地方,自由乌萨斯秘密地下工事的所在,也是尔斯克以北的唯一天险。如今,它需要成为对抗乌萨斯大军南下的一堵屏障。

柳声率领高食旰集团余部75、79两个师,重新翻修了自由乌萨斯留下的地下工事,并全线加固了阵地。同时,郭令云集团突击主力,由葛乔年率领的33师也配属守备部队,驻扎在东北一个叫萨基丹的村镇,策应守备。这位陇西工业学院博士出身的将领放下话来:“此役33师皆听从柳声将军节度,班长退则连长斩首,连长退则团长斩首,团长有擅退者,愿裁之并请死。”

柳声在长山阵地接受了节度参谋傅仕的亲授节度。以北伐军事实上司令长官的身份,棋手小姐将节度使大麾交予了他。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在后世的军事教材中被称作“炉底”。

姜曹集团驻扎于尔斯克以西的密林和丘陵之中,另有一部由姜曹本人率领,负责尔斯克本身的城防。郭令云集团则好像从战场上失踪了,在尔斯克和长山以东,苔原和沼泽密布成网,千里荒原间很难看到文明的痕迹,乌萨斯地广人稀带来的巨大纵深,好似这个庞然巨物的天然防线,让所有敢于进犯者一眼望不到边沿。

于是,在这个夏天,所有关注这场大战的军事和民间媒体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作为进攻方的北伐军,摆出了防御阵势,等待乌萨斯军队的进攻。大战在即,流言四起,没有任何人能准确地分析双方指挥官的一举一动背后的意图。

7月29日,乌萨斯第10军主力55师一部以移动战舰为攻击前锋对炎军在叶夫朵姆河支流的前进阵地发动进攻,当日即破。

30日,乌军继续进攻。这一次,拦在他们面前的是郭令云集团34师607团的官兵。在平原上,大量的“履平沙”机动载具好像是凭空出现,炎国士兵将不多的炮兵分散在这些机动载具上,对目标巨大的移动战舰轮番炮击。乌萨斯军队凭借兵力和大量帝国火炮先兆者带来的视界优势,展开更大规模的炮兵作战反制,并迅速冲破了炎军既设阵地。战斗持续到深夜,607团的阵地上火光一片,有如白昼。第二天天一亮,乌萨斯术士放出无人机,607团已经消失在平原尽头,留下的辙痕被大量弹坑掩盖,几不可辨。

炎乌战争中,炮兵作战是双方都着重投入的战术。北伐军在天师日益受到乌萨斯军队针对的情况下,不断启用射程较远、相对有保障的炮兵战术,而乌萨斯军队对炮火的精通更是刻到了骨子里。8月初,乌萨斯第10军55师相继攻克炎军各个据点。第10军57、67师及14山地师、107旅随即跟进,炮击一直延续到伊索拉沃里以南的北伐军补给线。

与此同时,稍晚于第10军右翼出发的第7军也以有力一部,将姜曹集团的部队从林地和苔原中挤压和驱逐。第7军的移动战舰不像第10军那样多,但他们配属的98合成旅和88师以摩托化步兵日夜兼程,又一次切断姜曹集团天师部队一部的后路,歼数百之众。一时间,深林之中到处都是急遽突进的乌军,姜曹属下733团的团部被乌萨斯第7军的摩步破袭,团长座驾被单兵火炮掀翻,司机和参谋全部丧命。乌萨斯军队蜂拥而上,733团团长不幸被俘。

旧式的天师部队对抗现代化军队时的种种不足,可见一斑。

8月中旬,为了阻挡乌萨斯第7军的穷追,姜曹军被迫令天师点燃林火,建造阻隔带逼迫追兵撤退。但仍有部分乌军趁火势未盛向前追击。第7军一路向西穷追猛打,把姜曹集团驱逐出了相当远的距离。

听闻捷报传来,正在观看俘虏审讯记录的卢基扬眉头紧蹙。

第7军的追亡逐北,使得骈行的两大主力间落差逐渐扩大,形成了数公里的真空地带。倘若北伐军使用前两次尔斯克战役中经常采取的迅捷穿插,以高机动兵种捅入两军之间,优势乌军反而面临危险。

仿佛为了印证这位老将的预感,李毕恭的骑101师出现了。

北庭雁骑行军速度之快,即便在移动战舰盛行的现代战场上依然令人咋舌。这些骑兵一日之内横插第10军右翼,袭击之迅猛令第10军各师之间根本来不及弥合巉隙。等待移动战舰上的炮兵就位,舰外随同的轻步兵营帐已涂满热血。辎重被点燃卷起的浓烟数里之外仍能望见。见炮兵逐渐摆开,面前的骑兵又开始策马狂奔,一支箭似的冲出了乌萨斯57师和55师的结合部。虽然袭击的骑兵仅有一个营,这点损失对庞大的乌萨斯军来说也并未伤筋动骨,但这依然是一个极危险的预兆。

卢基扬下令,第7军放弃向西追击,迅速与第10军靠拢,以向南攻击拿下尔斯克为第一要务。

胡关沙飞雪,男儿夜试刀。

凌晨的塞风带起浓浓的源石烟气味,即便隔着防毒面具也仍能闻到。1连长李漱抽出了弯月战刀,他的身后,是土丘反斜面上刚刚撤去伪装布的雁骑锐士们。

“咨尔多士,踔厉奋发,为国效命,正在今日!”

凌晨的炮火准时炸响,在伊索拉沃里守军与乌萨斯第10军57师展开炮战的同时,北庭雁骑亮出了弯月战刀,乌军炮火阵地上的士兵听闻上千马匹的嘶声由远及近。

源石工业发展以降,骑兵在战场上的统治地位迅速下跌。随着源石武器的普及,昔日地位等同移动战舰的骑兵更多用于机动侦查,即便是卡西米尔的银枪天马,也不敢正面乌萨斯完备的重舰大炮发动冲锋。

袭者,鄙也,奇也。

马蹄蹬踏黑夜中第一抹曙色,弯月战刀渴望饮血。在李漱、罗谦、邓梅的率领下,整整一个营的雁骑锐士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撕裂入正在准备炮击的炮兵当中。

铁骑蹂阵而入,备长刀以砍大军。

在夜色和伪装布的掩护下,乌萨斯57师的炮兵们感受到了几十年前的先辈们所面临的恐惧。身着黛青色军装的骑士和夜色融为一体,唯一反光的仅有一把把夺命的战刀。霎时间,血泼满了尚且冰冷的炮管,飞起的头颅在夜空中化作坠石。

“继续炮击!”乌萨斯的炮兵不愧威名,炮兵营长第一时间下达了继续作业的命令。任凭摄人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幸存的炮兵也依然有条不紊地装填炮弹,哪怕按下激发的同时被骑兵一刀断首,也依然要让毁灭的花朵绽放在伊索拉沃里。

“简直他妈是一台台机器!”

李漱啐了一口,战刀挥起千人辟易。北庭雁骑自乌军侧背发动奇袭,几乎生生将乌萨斯整个后军凿为两截。但乌萨斯军队阵脚不乱,摩托化步兵迅速回援,三名连长各自会集骑士兜出阵列,务必不使北庭雁骑马势耗尽。若是一般的军队,受到这样的冲击截断,或许早就溃散不堪各自奔逃。但看着同袍弟兄在乌萨斯军阵中一路冲来的血与火,李漱心中竟泛起一丝乏力。

乌萨斯军威颟顸糙重,天下无出其右!

“北庭雁骑,杀!”

开弓无回头之箭,若乌军合拢巉隙,雁骑当即处于危险之中。然而此时摩托化步兵已经回援后阵。3连邓梅的骑兵首当其冲。连指导员方姒坐骑中弩炮,飞身摔落阵中生死不知。

“丢弃骑兵炮,轻兵死战,不可让敌军合拢!”邓梅面颊被弹片划开,发辫散落飘扬,兀自双目通红举刀厉喝。“列位姊妹弟兄,一连二连安危皆系我等,此战可进,不可退!”

伊索拉沃里以北的荒原上,飞骑纵横披靡,三裂敌阵,黛青色军装被血染上透甲殷红。从破晓之前杀到过午时分,乌萨斯大军阵脚后挪,依旧岿然不动。李漱、罗谦、邓梅等人身被十数创,血满盈袖,洒而复战,于日落时分杀出血路,将乌军阵列整个洞穿。经此一役,北庭雁骑以千人之众,践破乌军数万阵中,纵横往来,刈兵斫甲,砍死、砍伤乌军三千有余,破坏攻城巨炮十七门、大小火炮数百门。乌萨斯57师遭受重创,未能作为攻击先锋完成任务。

此一战,作为骑兵对炮兵绝无仅有的奇袭,刊入泰拉各国军校教科书。

然则对沙场上的李漱连长来说,却无暇思虑这些日后荣光。1连上百精骑存不足半,全营担任排、班长的十八雁骑锐士十七亡。乌萨斯57师并未被冲溃,始终存在的炮火令正面的柳声将军无法组织更大规模的反击。随着55、67师相继抵达攻击阵地,乌军攻击矛头愈发显锐。

卢基扬相信,李伯明崩断了自己最锋利的刀刃,却依然阻止不了乌萨斯第二集团军抡起的破城重矛。他惯例性地要求部队上传俘虏的供词,然而此役被57师俘虏的北伐军最高级军官,3连指导员方姒已经咬舌。用尽再大的酷刑也无法让哑巴开口,只能扔给军妓营自行处置。一直得不到有效的信息,阴霾逐渐笼罩在这位集团军司令心头。

炎军的骑兵突袭和空降兵奇袭是巨大的威胁,如果放任他们这样穿插破袭,乌军的攻击矛头可能再度被折断。卢基扬下达命令,令各部乌萨斯军队缩短结营距离,部队紧密呼应,同时第7军及其配属部队加快向第10军合拢,力求抱团成不可摧折的强大力量,自北向南贯穿而下。

伊索拉沃里——长山,依然危急。

乌萨斯主力第10军的集团进攻究竟有多强悍?

战役开始前,柳声将军以守备军司令长官的身份,对为他授麾节的棋手小姐庄严宣誓:如长山阵地后退半步,声当提头来见。

然而就在乌萨斯对长山攻略开始的第二天,柳声给尔斯克的棋手小姐连拍三封电报。这三封电报的内容,其实只用两个词就能形容:

惨败!告急!

长山正斜面已被乌萨斯炮火犁扫一空。

北庭雁骑突袭摧毁的大量火炮,恐怕只是第二集团军在长期对峙中为灭国大战储备的数分乃至数十分之一。第10军依仗海量的火炮,同时将长山的高食旰集团军和萨基丹村的葛乔年33师阵地化作一片火海和源石烟雾。

乌萨斯摩托化步兵迅速展开攻势,这次参战的是帝国百战先锋。长山北向的数个高地接连落入敌手,情况非常危急。

由于炮火过于猛烈,萨基丹的葛乔年33师也未能成功策应守军。相反,由于村庄阵地没有高地可据,葛乔年33师的损失实际上大于长山阵地的三个师。村庄北部934团的三个营几乎全军覆没。

深夜12点,棋手小姐回电柳声:无论如何,高食旰集团军务必拒敌于长山10日。

凌晨3点,一辆吉普车离开尔斯克,向着夜色下的前线飞驰而去。

棋手小姐催促姜曹,务必赶在长山阵地被突破前完成任务。

天公若不作美,曹有何为?深林之中,姜曹将军仰望着漆黑天幕中烁烁雷光的黑紫色天灾云,如此想到。

第二天,姜曹集团的一个师驰援长山阵地。同时,战场西侧的姜曹集团开始顺着森林前进,在林火烧灼后的空地上到处都是炎国士兵的身影。乌萨斯军的炮火从他们头顶掠过,嗖嗖作响。

为了突破北伐军掎角之势,避免进攻部队腹背受敌,乌萨斯军在第三天和第四天放松了对长山本阵的攻势,转而派遣第10军主力55师与14山地师先行分两路进攻萨基丹。东西对进之下,葛乔年33师损失极为惨重。

柳声致电葛乔年:兄当先行撤向长山以南,避其锋芒。

葛乔年一把摔了电话,破口大骂:葛某人是少将,你柳声也是临时授了个中将衔的少将,你凭什么命令我!

同袍弟兄在侧,33师不退。不仅不退,还要组织军队进行反击。

葛乔年会集师参谋部,以及董均、李漱、邓梅、罗谦等人,定以师仅有的炮兵发起攻击前奏,北庭雁骑锥锋破隙,大军跟进插进55师和14山地师的结合部。这位书生出身的将领,在村庄完全不可据守、全师最为危急的时刻,表现出了惊人的理论天赋,其化小穿插为大突破的构想,为后世史学家所反复论证争辩。

长山以北,葛乔年全师出萨基丹,摆开与乌萨斯第10军决战态势。柳声派遣姜曹集团补充进来的许廷16师和本部方兴举79师相机对正面乌军发动反攻,进行策应。两军同进同退,矢志不渝,激战两天。

乌萨斯第10军以移山倒海之势,两线作战击破33师和柳声派遣增援的两个师。李漱、邓梅、罗谦、许廷、方兴举,以及33师师长葛乔年,全部战死或自戕。骑兵营长董均在冲锋中被俘后撞石自尽。

长山已濒临失陷的前夜。

此时,姜曹集团已经完全占据西侧森林,正自西向东,击破乌萨斯第7军侧卫阵地。而郭令云集团也终于在战场上现身,这支未受损失的主力大军从东侧的沼泽中架设起隐蔽的炮兵阵地,大规模炮击乌军后方。在33师全军覆没的同一时刻,34师击败乌萨斯98合成旅,抢夺了乌军南北路线上重要的交通要地。此时此刻,棋手小姐的战略目的即将完全揭示。

尔斯克会议结束后,棋手小姐在会议纪要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乌萨斯军凭城坚炮利,经营多年,乌兰卡要塞一线,便以数倍之兵,围攻十年,亟不可破。因此散谣蛊惑,示敌以弱,诱敌可战之兵力南下,层层阻击,滞敌长山以北,以姜曹、郭令云两部,自两翼形成‘炉壁’,故名‘天炉战’。”

天炉炼九日,这个战法于棋手小姐而言并不陌生。千万年前,薛伯陵曾以此法于长沙大破阿南惟畿。但这个战法的弱点也很显然,一旦“天炉”的“炉底”被突破,则后方暴露,炉体崩损,不及回到安全地带的合围部队恐将全军覆没。

长山断不可丢!

但棋手小姐举目四望,手中一时竟无可用之兵,李伯明集团还在河岸一线,甚至有不少仍在呼囵河以南。她手中仅存的DOC-1空降营,是绝对无法用在正面战场填线的。此时此刻,北伐军在长山附近未受损的机动野战兵力,仅有……

棋手小姐身边的煌心头一惊。她想起了那名曾在校场上和自己比武的军人。

李毕恭的骑101师。

北庭雁骑是青党建立“新军”的首例和核心。骑101师由昔日的北庭骑1团扩组而来,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千年前大炎飞骑的雁唳营。北伐以来,这些骑兵的身影涂抹了泰拉军事史上属于骑兵的最后辉煌。

精兵铁士,怎可用来救必失之地?放眼寰宇四方,又岂有精骑守山的道理?

对此,李毕恭回复:听从调遣。

他是节度使李伯明的族弟。但无人怀疑过他这个师长究竟有无水分。

北庭雁骑主力自隐匿地奔袭一夜,进入长山阵地。此时山表阵地已几乎全部失守,炎军所守卫的仅有反斜面后的几处山坳险峻处,以及“自由乌萨斯”遗留的地下工事。雁骑弃马登山,手持战刀与乌萨斯百战精锐肉搏,才得以杀出血路,与柳声所部会合。

柳声在山洞里接待了李毕恭师长。患难见真情,在热泪盈眶的拥抱后,柳声小心地提出,是否让雁骑中曾属于骑1团的锐士暂离,为北庭雁骑保下建军火种?

李毕恭回答:“骑1团锐士早已离散,现在的101师各级军官,个个都是骑1团出身。”

他没有把这些锐士留在自己麾下,他知道,锐士带出来的,个个都是锐士。

长山阻击战,已是第九天。骑101师除了骑兵炮,没有携带重武器。他们无法抵挡乌萨斯军队的正面进攻。

炮击开始时,没有坐骑的骑士们缩在坑道中。炮击结束,乌萨斯步兵蜂拥而上时,骑士们抖落身上的土,以自动弩、骑兵炮射击,甫一进入近战距离,立即拔刀肉搏。由于雁骑普遍装备阻断玉佩,乌萨斯术士无法作用。但炮火的集中依然能对这些轻骑进行有效的杀伤。他们曾是草场荒原上的青色风暴,但在长山阵地,纵是鸿雁,也只能钻在土里。

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

战后,棋手小姐每每谈及骑101师,无不追悔嗟悼。在给李伯明的私人信件中,她如此写道:“雁骑锐士死难殉国,竟不得马背为葬,力战而亡,而掩埋于堑壕污泥之间,此皆我之罪也。”

比起卡兹戴尔内战中无数或许早就被忘却了的亡灵,或许北庭雁骑们尚有一息幸运。

第十日。

李毕恭师长拄着战刀,看着潮水般涌入阵地的乌军。血糊满了他的军装,数次断骨的刀锋摧折崩裂,师长岿然不动。他的袖标被狂风吹起,青色布绦被血染得嫣红,连同上方刺绣的太阳,也化作一轮红日,重重落在长山主峰的山巅上。

与此同时,十公里之外,北伐军西路军司令长官姜曹登高临险,眺望远方攻山乌军连绵不断的阵列。在她的身后,是那标志性的天师营二十八道。这些身着红袍的天师是北伐军中唯一沿用旧时体系的军队。

“今制天地之行化,祜炎道之永昌,伏望天恩,祭风定北!”

姜曹披散满头乌丝,身着赭色道袍,右手持拂尘,左手握定阴阳玉。举手投足间,裁错阴阳,天地转灵。曹贝、灵泠持剑分列左右,而后二十六名天师统领摆开阵势。姜曹举拂尘指天,阴阳玉划地,天师们齐声念咒,但见天壤尽头狂风涌起,吹得女性菲林略带火红的黑发飞舞,道袍猎猎作响。那方萦绕在战场上数月之久的灰紫色天灾云随着狂风,奔腾流转,如浪滔天。

李毕恭师长战死当日,姜曹集团自西向东突出密林,猛攻乌军第7军阵地及补给线。姜曹军一改先前颓势,作战迅勇,不再拘泥于配合天师进行法术轰炸的战术,而是使用机械化部队进行快速的突破,力求在乌军反应过来之前将其补给线截成数段。东侧的郭令云集团迅速对进,攻击乌第10军侧背。

令卢基扬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在先前的进攻中被层层击溃向东或西逃窜的各支炎军重新出现在了本来的战术位置上,直接威胁着第7军和第10军的左右侧背。同时,李伯明集团的总预备队已抵伊索拉沃里三公里处,即便拿下长山阵地,也不可能顷刻之间冲入尔斯克。此时此刻,西起长山西北的林带,东至萨基丹以东的沼泽,炎军以长山阵地为炉底的“天炉”最终成型。

由于在先前的战斗中防备北庭雁骑和炎军空降兵快速穿插的需求,乌萨斯第二集团军的全部主力采用密集列阵,此时正深陷巨炉之中,已面临三面合围的窘境。

第7军司令长官偲得莫·阿列克谢耶夫首先向卢基扬发出了准许撤退的请求。乌兰卡要塞阴云浓重,参谋们至今仍不认为,在军力几乎相当的情况下,炎国北伐军有吃下第二集团军两大主力的可能性。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直到军直属天灾信使一头撞进了会议室的大门。

得到天灾信使的紧急情报后,卢基扬按熄了刚刚点燃的马合烟。老将军凝重的眉目轻轻闭上了。不是所有结束都一定要是壮烈的。在他阖眼的时候,动作很轻,连皱纹都没有拉动。

“撤退。”

早在开战之初,战场上方就存在一朵凝而不散的天灾云。

战场上的天灾云是极大的变数,双方的天灾信使都第一时间建立了天灾云的数学模型,进行了细致而精准的预测。这片天灾云看似规模广大,实际上正因面积过大而无法聚集足以真正形成天灾的能量。因此,双方的军事调动都直接在它的覆盖下进行。

而就在长山阵地几乎被攻陷的当日,刮起了猛烈的风——西南风!天灾云迅速向北聚集,在面积急遽缩小的同时,其能量指数不断增大,终于达到了足够引发灾难的程度。

所谓“天炉”,并不仅是三面合围。

“前世‘天炉战’,虽层层阻击、诱敌以入,然而反攻阶段自敌两翼而起,若敌退却,辄行追击,未必有全歼之功……前世所言‘歼敌十万’,多有薛氏夸耀成分……实不足采信。”

“……是故,‘天炉’战法除炉底外,另应有一‘炉盖’。纵敌我兵力相当,以天地、山川、阴阳、灾异为兵,当由总攻发起之时,断敌北还之路,是时士卒用命,务求必克。”

——摘自棋手小姐私人手稿。

死神之炉逐渐合拢的过程是乌萨斯军队肉眼可见的。随着两翼炎军主力的进攻,北侧的天幕黯淡的速度比炎国人的炮火落在头顶的速度更快些。移动战舰纵使有着强大的机动性和坚固的装甲,也无法横穿北侧的天灾。乌萨斯第10军的机械化部队只能在大平原上面对炎军的猛烈炮击和天师施放的大型法术轰炸,被摧毁的载具在苔原上连成了小号的山脉。

姜曹集团、郭令云集团全部进入全线反攻态势的同时,李伯明集团一部越过长山,正面与第10军损耗极大的进攻矛头精锐55师开战。55师师长,乌萨斯旧贵族军官萨拉弗索夫少将战死。长山阵地以北的乌萨斯军队全线崩溃。

9月1日,偲得莫·阿列克谢耶夫将军在分散突围的补给舰上被郭令云集团属下34师的士兵俘获。与他一同被俘的还有第7军参谋部、第7军第83师的主要班底。而乌萨斯主力第7军,此时已经全部崩溃。

1101年7月至9月,乌萨斯第二集团军与炎北伐军在尔斯克以北、伊索拉沃里一带展开会战,以乌军的全面失利告终。第7军、第10军、14山地师、98合成旅、107合成旅大部被歼,大量机械化辎重被摧毁或俘获。史称“第三次尔斯克会战”。

除乌兰卡外,叶夫朵姆河以南全境陷落。自此乌军在两国边境,已无可战。

9月23日,北伐军插旗缺乏有生力量镇守的乌兰卡要塞,宣布乌萨斯第二集团军停止存在。通往移动城市圣骏堡航行区的最后一道天堑叶夫朵姆河门户洞开。

此时的棋手小姐并没有参与庆功的兴致,刚从轮椅上下来的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干。

伊索拉沃里的地下工事第三次繁忙了起来。这一次是作为战俘营。棋手小姐从吉普车上下来,便立刻吸引了铁丝网内不少乌萨斯人的目光。在一堆黛青色的军装中,罗德岛的蓝色装束十分显眼。看到DOC-1空降营的干员换走了这里的炎国佬,乌萨斯人开始偷偷交头接耳了。

“全体都有——起立!列队!”

在战俘营军官的催促下,乌萨斯军人们从杂乱地蹲踞渐渐站成方队。他们的军装款式大同小异,在一堆黑色为主色调的乌萨斯正规军军装中,丛林绿的哥伦比亚式迷彩无比扎眼。

“请隶属‘自由乌萨斯’的人出列。”棋手小姐慢步走入场地,环视着惶惶不安的战俘们,用乌萨斯语说。她的语气很客气。她身后的罗德岛干员用哥伦比亚式的维多利亚语又重复了一遍。不经意的,她手中的文件对下方的人群扬起。上面是罗德岛和哥伦比亚某家公司的徽记。

穿着迷彩服的,推推搡搡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他们立刻被安排到铁丝网外,单独站成一列。看着铁丝网内的乌萨斯军人,这些大多同为乌萨斯族的雇佣兵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优越。

看吧,哥伦比亚的关系就是铁!你们就烂在炎国佬的战俘营里吧,爷爷们要先走一步了!

“等一下!我也是!”一名穿着破烂黑色军大衣、胡子拉碴的乌萨斯在队列里举起手,用熟练的哥伦比亚语对博士喊道:“我是‘自由乌萨斯’的!”

棋手小姐对他微笑,示意他过来。他一边走,一边用熟练的哥伦比亚语喊着:“我在战场上被你们……哦不不不,是被炎国人,被炎国人打散了!我的身份证明,哥伦比亚武器,都丢了!我是从尸体上翻到了这件大衣,但我是哥伦比亚出身的,您看,我的口音,我的军靴,我绝对是个哥伦比亚人没错!”面前的女军官用看珍稀动物的眼光看着他。随后首肯了他的话,让他站到铁丝网外面去了。“非常感谢,美丽的姑娘!哦……愿主保佑你,谢谢,谢谢!”

“我!还有我!”

“那个……我也是!”

一下子,剩下的战俘里又冒出好几个说维多利亚语的家伙。他们有的说的是标准的哥伦比亚式维语,有的说得磕磕绊绊。他们在铁丝网的出口乱哄哄地排成一列,持弩的罗德岛干员对他们逐个审查。

“(维多利亚语)立正!向左转!”

立刻有几个呆住不动或慢了半拍的家伙从队伍中被揪了出去。

“敬礼!”

“你,过来。”棋手小姐指着一个军官样子的乌萨斯。他跑到她面前,蓝色的眼珠乱转中带着局促。

“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军官迟疑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圆形的东西。棋手小姐按住他的手指强令他摊开手,那是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双头鹰纹章。

褐眼睛对着蓝眼睛。“回去吧。”

“不,我是……我会哥伦比亚语!你看——没有人比我发音更标准!”军官争辩起来。

“你忘了摘掉佩戴纹章的挂链。你是乌萨斯旧贵族出身。你的家境足以支持你出国留学,你在哥伦比亚军校里接受过步兵操典。”棋手小姐指了指他马靴上的编号。“但,你是正规军的军官。”

军官还想争辩,两名罗德岛干员挟持着他,把他扔回铁丝网内的同伴身边。他低着头,用乌萨斯语恶狠狠地咒骂着。自这之后,又有几名试图假冒自由乌萨斯的正规军被扔回铁丝网内。铁丝网外的队伍也逐渐壮大,足有百十人之多。

“好了,自由的伙伴们。”棋手小姐转向这支队伍,报以灿烂的微笑。她用维多利亚语说:“排成两列纵队。”

这些乌萨斯族却说着哥伦比亚语的家伙执行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每一个人都对棋手小姐和罗德岛报以感激的目光,有些年轻的家伙甚至对这位美丽的长官吹起了口哨。

“向前走。”

在罗德岛干员的押送下,队伍走过一道山坳。这里是少数没有被炮火破坏的林地,泥土湿软,植被茂盛。罗德岛的运输载具停靠在这里,一些炎国士兵正往车上送一捆捆的铁锹。看到车子的一瞬间,这些人不禁欢呼起来。不用罗德岛干员催促,他们自觉地站到最中央新清理的低洼地中,等待回家的车辆。

但也有人注意到,周围的树林里是齐刷刷的炎国士兵。这些士兵很多带伤,袒露着上半身,白色的绷带下是一件火红色绣有三足乌的号衣,号衣的中央都有一个“高”字。他们面无表情,挥舞着手中的铁锹,正从树后往下铲土。而那高大的白杨树下,不知何时隆起了数座小山一样的土堆,鳞次栉比,令人想起荒野上的坟丘。

那位女军官站在高地,指着这些没有祖国的乌萨斯。

“全部活埋!”

高食旰将军,萧汉参谋,澄闪,拉普兰德,守林人,尔斯克城的教师和医生,590团三千名义州子弟,无数无辜乌萨斯村民,堆满冰库没有器官的干瘪尸体……还有霜叶。

这些眼睛始终在看着你们。

铁锹挖土的声音,想冲上土坡却被弩射入坑中的声音,绝望的惨号……不,不仅如此。细听,翻起的沃土中夹杂着新芽破土的声音,明年今日,这里会长出美丽的白桦树苗,抚慰战争带来的伤痛。

不会有人记得那些烂在泥土里,虫蛀蠹销的哥伦比亚金券。

附录

第三次尔斯克战役双方参战部队通览:

乌萨斯第二集团军:

乌萨斯第7军:
21摩步师
83摩步师
88机械化师
配属98合成旅

乌萨斯第10军:
55机械化师
57机械化师
67机械化步兵师
配属14山地师、107合成旅

“自由乌萨斯”军团

炎国北伐军:

高食旰集团:
75步兵师
79步兵师

姜曹集团:
16步兵师
22机械化师
二十八道天师营

郭令云集团:
33机械化师
34机械化师

李伯明集团一部

李毕恭骑兵101师(北庭雁骑)全部

DOC-1空降营(罗德岛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