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有关的乐声
文 / 清水写手Creed丶杰
列车启动了。播报的语音是优雅的女声,她欢迎每一个乘客乘上列车,嘱托各位乘客照顾好老人和小孩,禁止吸烟,以及轻声说出下一个站台的名字。
鲨鱼兽人布柯是作为暑假工登上这架列车的,他还有些不适应列车上的感觉。窗外海风往里面吹,虽然热乎乎的,但这会让车内苦闷的气味减轻很多,也能让他那腮部感到很轻松。他挠了挠脑袋,短暂望着外面的大海发呆。铁轨振动带起一串又一串的浪花。“菲斯在另一节车厢应该能看到吧。嘿嘿,真有意境啊。”发呆时间结束,他整好自己的衣领与袖子,推着手推车就走出去了。
从6号车厢到16号车厢,每一名乘客肯定都会听到这头鲨鱼小伙青春洋溢的吆喝声音:“方便面、啤酒、饮料啊——瓜子、饮料、方便面啊——”这就是他的暑假工工作,总之他听到能拿到学分,就来了。他继续吆喝着,推着车的时候还注意别碰到乘客们的脚以及他们的行李箱。
他偶尔能在后面几节车厢看到菲斯。他那红狼兽人外壳的机器人身躯果然吸引了很多男女老少的注意。布柯推着自己的手推车,观察着自己这位同样来做暑假工的好朋友能不能适应。布柯第一眼就看到了很多孩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头机器红狼,拽着他的狼尾巴,问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这个哥哥的狼尾巴是塑料做的呀!滑滑的耶!”
菲斯很苦闷,但是他不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悦。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现在的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菲斯经过列车乘务员专业的培训,语言上已经达到了正规的标准,只不过他的发音仍然十分机械。红狼兽人一字一顿地说:“小朋友,不要扯哦,这样做是不对的。请好好待在爸爸妈妈身边哦,小朋友在列车上随意行走很危险的。”他的微笑的幅度也很准确,玻璃眼球露出了明亮的反光。微笑的时候,嘴角的几根塑料狼毛会微微拉扯,将嘴巴扯到一个合适的程度,表现出自己的友善。
布柯看到这里呼出一口气,仿佛担心的事情终于可以放心下来了。菲斯他确实干得很不错。
小朋友没有继续缠着菲斯。他回到了父母的怀抱里,但好奇的眼睛仍然会打量着这个浑身穿着制服,身躯却是光滑金属的大哥哥。用孩子们的话来说,就感觉这名乘务员更像是游乐场里面的玩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兽人同类。
“大哥哥你能陪我玩吗?我想……摸摸你的耳朵,摸摸你的长长的嘴巴,摸摸你的脑袋。”某名旅客的孩子问。
“……”
“……”鲨鱼布柯能看到自己这位好朋友的脸颊忽然僵硬了一下,那胸腔似乎在微微振动。糟糕了,该不会是要……
菲斯率先说:“这样吗。好呀,如果你能够答应哥哥能安安静静坐车的话,没问题哦!”
“啊?”
红狼兽人半蹲下来,膝盖慢慢弯曲,能听到金属零件转动和摩擦的声音。
菲斯居然同意了?!
然后小孩子直接又跑又跳地,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伸着自己娇嫩的小手摸了上去:“玩偶乘务员大哥哥!好可爱哦!妈妈你也摸摸看嘛!”
之后的事情布柯就不清楚了,他不能留太久,商品小推车必须要推到下一个车厢了。菲斯这家伙应该能应付这些事情,他已经能十分熟练地与普通人交流了。
鲨鱼布柯继续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啊!瓜子、饮料、方便面啊——”
最后布柯从最后那节车厢折返回来,也没能卖出去什么东西,一路上挤满了乘客,空气中各种泥土、家禽、皮革、香水的暖烘烘的味道糅合在一起,让他肺部一阵不适。他还得找时机把推车平稳推走,也避免自己的鲨鱼尾巴甩到别人的行李箱上,顾首又顾尾,很累人。现在他要推着小车往之前的车厢走去。他想看看菲斯那里怎么样了。
情况比他想的还要复杂。当布柯回到之前那个车厢的时候,发现这节车厢是所有车厢当中最热闹的。
布柯想要挤进去。这里人山人海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叫。
“我的天哪……菲斯啊,你还好吗?”布柯想挤出一个缝隙,他现在说话很困难。
“呃……”红狼菲斯似乎被围攻了起来。倒不如说,是被好奇的人潮围堵了起来。那些大多数都是孩子,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摸摸这个机械生命体大哥哥。那小爪子可闹腾了,几乎把菲斯身上制服的深蓝色全扒拉了一遍。
有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拽着他的裤脚:“哥哥的腿是硬邦邦的铁耶!妈妈说过这是额……金属!对!金属!”
又有一个淘气的小男孩说:“叔叔的尾巴也是塑料的!好厉害!”
一个女孩纠正了上一个男孩的说法:“诶诶诶!这是哥哥不是叔叔啦!机器狼先生没多少塑料制成的胡须!所以他一定是一个年轻的哥哥!”
这些孩子们喋喋不休,只有站在远处的布柯才通过机器狼的玻璃眼珠子反复闪动中潜藏的求救信号——“布柯!!!快叫前辈来!!!我们应付不了这种情况!!!”
收到消息后,布柯直接几个快步走,把推车推得轮子扎哇哇地响。
“前辈在吗?!”到了目的地后,布柯敲了敲列车中段小房间的门。一个男性人类走出来,披上自己的深蓝色外套,他看着成熟老道,用慢悠悠的声音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鲨鱼布柯把这事情简短地汇报给他。结果这名列车员大叔呵呵一声,点了点头后摆摆手。“你先去把推车放好吧。这事交给我就好,你放心吧。”
布柯将信将疑。他花了好几分钟去对应的车厢房间放好推车和手上的杂物,再快步赶往菲斯那地方。自己依旧是太难“放心”了。他仍然记得菲斯作为改造机器人的危险性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玩意那些孩子们一个不注意,碰到他身上某些个按钮或者开关,把这头狼的机器外壳给打开,暴露出里面的……嘶,那就糟糕了。“菲斯啊菲斯,你可千万别出岔子。”
布柯第一时间快步走过去,心里默默祈祷那位老前辈能够摆平这个事情,将好奇的小孩子都驱走,讲一讲列车纪律什么的。啊,来这里干活还真不知道这里的工作居然那么头疼。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奇葩聚集,闲得没事找事的人大有人在,有故意惹你生气的,有不遵守规则反而让乘务员的我们挨骂的,也有对年轻的乘务员们抱有轻蔑和敌意的目光的……
也许菲斯那家伙期初决定来这里工作时,自己本该提出一些反对意见的吧。唉。现在一切都晚了吧。
他走过去的时候,好像看到有很多旅客放下手机和杂志,往菲斯那个车厢探头过去。像是看什么正在发生的新闻事件似的。糟糕,不会真出现什么事了吧?
布柯来到了这届车厢。他先看到了菲斯,他靠在窗边,身上的蓝色制服仍然出现了各种小孩子掌印折痕。列车仍然在行驶,穿过山川与木林,带来的光晕让这印子的深浅更加明显了。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所有的小孩子安安静静的坐好,他们面前的乘务员大叔闭着眼睛弹奏乐器——那是一把……尤克里里。
列车仍然前进,夏末秋初的风吹到这位中年人的衣襟上,一圈又一圈的树荫斑点从他皮肤上扫过去。他保持着十分轻松的状态,用着布满褶皱的嘴唇皮子在哼唱——关于海浪、青春、夏风。旋律卷起这个男人的指纹中藏着的岁月和时间中温暖的一面,将记忆温柔地唱给面前的孩子听。
不仅是小孩,大人也跟着听。小孩们收敛了所有玩闹的心,乖巧地听着曲子甚至还跟着拍掌打节拍。
小巧的木质乐器在男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魔法的道具,他按动弦,右手快速地拨弄,唱得轻快时分,能听到指下的尼龙弦音色明亮得像圣堂里的铃铛,挥动后荡开的声音久久没有消失;唱到深情处,他会食指和拇指扣住弦,轮指让尤克里里的声音一顿一顿的发出来,敲击底鼓发出类似心跳震动的深沉感。
车厢里的人无不被乐声吸引,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场表演,更像是一个男人在讲述自己关于时光和等待的故事。
“……天哪。”布柯没有想到,前辈居然用这种方式化解了危机。他承认自己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看啊,菲斯似乎也没有朝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方面失控。
机械红狼菲斯似乎看得很专注。他的金属指头抓着自己的衣角,身后的狼尾巴动了动,但并不明显。他转头过来,看到了布柯。
布柯也看着他。
乐声结束,车厢里响彻了掌声。火车“况且况且”地继续开着,乘务员大叔收好了自己的乐器,并提醒了一下乘客注意各自的时刻表,别光顾着沉浸在氛围里,下一站下车的旅客请注意时间安排……当然,已经没有人记起来刚才还有个机器人大哥哥站在这了。
列车员的隔间厕所。
布柯:“嗯……又是之前那种情况吗……?”
菲斯:“是的。我要检查一下刚才有没有小朋友抓坏了我的机械外壳。我感觉肩膀这个地方好像被掰开了一点点。”
布柯:“那些小孩子可真闹腾呀。好吧,让我看一看。”
菲斯:“好。”
红狼菲斯主动将自己制服上的一颗颗扣子解开,很快,他那光滑的金属外壳就露了出来。说实话,不能感知到温度和气味的他,对这狭小的厕所仍旧没有一点点苦闷感觉。不过每当布柯触摸自己时,那鲨鱼手上黏糊又滑腻的触感仍然会留在自己肌肤上——如果还能称之为肌肤的话。
天气还很燥热,布柯他那胳膊上一直粘着汗,凝着眉头干活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流出汗水。“等着哈,你这机体,要打开的话,还是,有点费劲的。好在你这铁壳子还算冰凉,我摸着怪舒服的,很解暑噢。”
“噗。那你多摸点。”
菲斯的这刚笑完,自己的“胸腔”就被打开了。红狼机器人的内部原理其实并不那么复杂,机械体上有细密的电流回路进行操作,但大多数肌体意识全靠“原本的肌肉”来进行操控。什么意思呢?就是说——
“你的心脏好像坏死了耶,菲斯。哇,薄薄软软的,像个成熟过头后蔫掉的石榴。”布柯指着胸腔里面一个发黑的东西说。
菲斯毫无情绪波动,他确定对自己的尸首做到了足够的保鲜,以及,他只会对自己的好朋友如实说出真实情况。“那不是我的心脏,布柯。我的心脏早就在之前‘那次事件’后被恶人取出来替换成现在的器官啦。这玩意是别人的。好了,别在意这个啦。”
菲斯几乎把“我其实早就死了”这个事实当成家常便饭般自然,那次事情发生得很久了,他确实早就习惯了:“所以,有什么异常吗?”
“让我戳戳看。哇,你这心脏……好滑哦,水灵灵的,像雄兽人的蛋蛋一样!”
“喂!干正事啦,我们没有那么多空余时间!咱们得快点,然后出去继续巡查车厢啦。咳咳,你找到有杂质或者裂痕吗?”
“……咳咳,我看看。”布柯开始了自己正经无比的观察。说实话他确实得快点,不然他这死躯又要开始挥发一些消毒水的臭味了。至少,腹部的溃烂是基本停止,尸斑还是那么膈应人地出现在那。不幸中的万幸,那群改造他的坏蛋疯子给菲斯提供的这身铁外壳还算能隔热防腐,挺“人性化”的。虽然吧,如果他们没有给菲斯这个改造机器人带有绞杀割肉碎尸功能就好了。那菲斯还能更多的拥有普通人的生活。嘶。
“哦,检查完毕,只是外壳的边缘地方有一些小小的儿童指甲划痕,感觉稍微保养修复一下就可以了,问题不大。”
“好的,谢谢了。”
常规检查结束。和往常一样,问题不大,也不小。唉,每次都得麻烦布柯亲自来检查自己这早早没了性命的机器怪人,真是难为他。
布柯似乎对此不以为意,他真正在意的是这厕所隔间空气过于燥热了。他又擦了一把汗,眨了眨眼睛:“呼,这天气怎么还和盛夏时候一模一样,诶,你说,我要是和你一样是个机器兽人该多好呀,感觉不到温度,然后这铁壳子还人见人爱,小孩子们都喜欢得不得了。”
“……”菲斯那玻璃罩子的泛起一阵无语的白光,“你也想和我一样,被人绑架后剖完外皮装进铁机器人残躯里?”
“哦,这个不想。”
“去你的。”
这头鲨鱼叉着腰摆出那副又好笑又欠揍的表情。
菲斯懒得管他,让自己胸腔的那两扇铁片慢慢收拢起来。他的手指像是敲打什么东西一样,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地点在自己胸腔前,让这机体“关闭”时很有……节奏感。
“今天的菲斯很沉默呢,你在想问题吗?”
菲斯久违地愣了一下。“这都被你注意到了?”
“我猜猜……”布柯抓住这家伙的机械手指,轻轻地按住它那光滑的指关节,“你在想……刚才那位前辈弹的尤克里里,是吗?”
“啊……”
“你刚才和车厢里的每一个人一样,都看呆了。你这手指还在模仿着那大叔拨弦时候的动作。莫非,你也想学吗?”
“这……”菲斯那张开嘴,那铁制狼齿有趣地耸动,被看破内心的他后的表现怪可爱的,“我只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轻而易举就演奏出那种音乐,然后大家都开心地安静下来。”机器人菲斯又再度弯曲自己的手指关节,手指仍旧很笨拙,光滑的手指并没有任何按弦、扫弦的灵巧度可言。
这时候,布柯一手按在菲斯脑壳上,对着这塑料头发毫不手软的搓揉起来。“别想那么多啦。你先把你制服扣子给系好,我们该出去工作啦。呼,真希望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没有乘客搞什么幺蛾子。”
“嗯,我知道了。”
又该面对那让人叫苦不迭的工作了。菲斯没想到成为了机器人身子后仍然会感觉到疲惫,那么多五湖四海千差万别的人,那无数张脸在自己面前扫过,自己得针对所有的人进行细致的旅程服务。好在,自己的表情无需怎么变化,大家都喜欢一个机器人标准微笑,也能接受机器人并无过多感情的声音……自己本身就能很好应付这种场合。
但是,他偶尔又会回想起那个乐声。
菲斯在工作闲下来时也会进行思考。偶尔能看到他背手过去,在车厢窗户玻璃上用指头轻轻地敲击,他想找到当天那位老乘务员手指的律动感。至此开始,他看到了这个枯燥的工作就不会那么枯燥了。因为还有一段旋律陪着自己。
过了半个月后。
布柯趴在床上,他身心俱疲,鱼尾巴沉沉的挂在床沿垂下来,他感觉现在的自己跟一条大咸鱼没有什么区别。他现在一听到列车在轨道上行进的声音就有一股胃酸翻涌的感觉。“我说……”,他是在跟菲斯说话,但他脑袋已经深深陷在枕头中抬不起来了,“再过几天终于可以熬完暑期客流高峰了,我们是时候该放松一下了,找个地方旅游吧。”
“噢。”菲斯停下了手中的事,“已经可以休息了吗?”作为机器人他各方面的语调起伏都很平稳,甚至听不出他从繁忙工作中能暂时解脱的愉悦感。
布柯昂起头,用下巴代替手指指向菲斯这个傻不拉几的家伙:“喂,你确实要休息了,我看你好多时候都魂不守舍的,我都没怎么见过你成这个样子。……万一,我说万一,情况进一步恶化了,我想我必须得拉着你出去散心,调整心态。”
“啊?魂不守舍?我有吗?”
“你有!”他跳下床铺,鲨鱼那坨日渐工作劳累的赘肉在肚皮上跟着晃动了一下,菲斯噗了一下笑出来。“你笑什么?!”
“没啥……你知道的,我天生笑唇,作为玩偶是这样被设计出来的……”
“(怀疑)”
“咳咳。所以,旅游是吧?好,可以的。我们要去哪里放松?有什么好去处吗?”
“当然!~”这头鲨鱼很自信地眯着眼睛,手指垫在下巴装作一阵深思熟虑的样子,“我发现,咱们作为客运工作人员可以免费坐一段路,那我们就去最常去的中转站下车好好玩一把,然后快快乐乐再乘着车回来,经济又实惠!”
“这样啊……”
他们把这次旅行计划当做一次从工作中逃出生天的喘息。
旅行地点:仙都
他们感叹了一下大都市的繁华,吃喝玩乐的场所可太多了。
布柯一身轻便的休闲服装,但他现在却在电玩城一个机器旁边站着,叉着腰,表情有些无奈。他说:“菲斯啊,我承认你确实憋坏了想玩点先进的游戏设施……但是,你可以不用那么招摇。你得记得你现在是个改造机器人……阿这。”
鲨鱼布柯已经从拥挤的人群挤走了。菲斯所站的位置现在已经人满为患,很多小哥哥小姐姐围着他,欣赏并赞叹他的……抓娃娃技巧。
“好。”菲斯的表情和往常的一样淡定。他旁若无人,抓娃娃机的玻璃和他眼球的玻璃互相反射着彼此的光。菲斯的目光如同红外线扫描一样,看准了每一次娃娃夹子的每一寸动弹与松垮程度,他仿佛与同样为金属的抓娃娃机融为了一体。
按下按键,取出娃娃。
一气呵成。
“哇——”“好厉害啊铁壳帅哥!”“好像是超级英雄电影里掌控金属的王一样!”
在引发当地轰动之前,布柯进入人群把菲斯拉出来了,这一路上还零零散散掉落了不少战利品玩偶,被眼疾手快的路人小孩捡走了。“你太招摇嘞!大哥!低调一点啦!”
“哦……”机器红狼闷哼了一句。他趁着这个时候,给对方怀里塞了一个玩具。
布柯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一个很‘像’你的玩具。”
那是一个双腿鲨鱼玩偶,浑身毛绒,双腿粗圆可爱,还拿着一个什么波塞冬的三叉戟很威风地站着。菲斯补充了一句:“和你一样憨傻的鲨鱼。”
“哇,小鲨鲨耶。”布柯揣着这个小玩偶左看右看,喜欢之情溢于言表。“啊啊啊真好诶,确实憨憨的傻傻的,好好摸啊……不对,你刚才说了一句这个像我对吧?!”
菲斯望向旁边的精品店店铺的窗户和小吃推车摊子去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布柯问题的打算呢。“接下来我们去哪玩?”
“热闹的地方去过了,我们该去点宁静的地方陶冶情操了。”
山之公园的湖面上。
这里确实没有电玩城那么热闹。轻松舒爽,清风怡人。
他们租了游船,是那种需要游客自己踩脚踏板然后就可以缓缓开出去的大塑料船只。他们慢慢远离了岸边,水底下那些金色红色的游鱼在追着他们。别的不说,布柯就特别喜欢现在的感觉,啊,四周都是鲜活的水,空气里湿湿的,他的腮部终于可以放松一会儿了。唉,列车上待久了后上面那味道可真不好受啊,乘客鱼龙混杂的,闷都要闷死了。
“菲斯啊,怎么样,来这里玩耍划算吧~是不是超级解压?”布柯一下子搂住这位同伴的肩膀,菲斯那冰凉凉的肩胛金属外壳被搂得暖暖的,“虽然很想说菲斯你一直踩着这划船脚踏板真是辛苦你了,但你这速率像是智能机械高频运作一样,完全不费力的样子。真酷。”
“我是个机器人,这种体力活我做就好。”
“不过你还背着那么大个行李也挺不方便的,这样吧,让我也多踩几脚踏板,让你轻松一些……慢着,你背着那么大个行李做什么?”
“这个是……待会要用到的东西。”
“什么‘用的东西’?咱们旅个游还要带那么多玩意吗?真神秘。”
等到湖船看到了湖中央,这里安安静静,游船稀少。一些雨滴落了下来,船篷发出了稀碎的噼里啪啦声音。这机器人停下了踩桨,湖面的涟漪只剩下了雨水荡开的痕迹。紧接着,在这不算聒噪的雨声里,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欣喜地,把背包翻到前面来,拉开拉链,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伙——
是一把尤克里里。
布柯惊了一惊:“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借的。”
“问那个前辈吗?”
“是啊。他很乐意给我拿来玩,并且教我怎么弹。”
布柯听完后先是惊喜然后羡慕。惊喜是这家伙居然开窍了,居然去学一些温文尔雅的玩意,看来他真的有想要从那次事件里走出来了;羡慕是这家伙作为一个机器人也太爽了吧,在那么繁忙的工作里不觉得怎么累甚至能学到一门才艺,自己可是一回到床上就累趴了的,动都不想动,根本没他那种闲情逸致啊。
布柯使劲地鼓着掌,看着对方有模有样地把乐器揣了起来。“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能弹出点什么来。”他亢奋地说。
“你也别太期待我能弹出什么好听的曲子,我学得又不久。不然我怎么会开船到湖中间来避人耳目。初学者弹这个很羞耻的诶……”机器红狼将手指抠到琴弦上,另一只手扶住另一端。不知道这具机器人的身躯是不是还会紧张,因为能看到他手指总会犹豫该怎么放,偶尔抬头看着布柯,又偶尔低头聚焦每一根弦的位置。
布柯倒是完全没有什么:“放心好啦,再难听我也会听着的。”他双手枕着脑袋,在游艇座位上用最舒服的方式坐着。他很喜欢这种听众有且只有自己的表演,这简直是VIP待遇。
最后,菲斯开始弹了。
这时候天空正式地“淅淅沥沥”,下起十分宏大的雨水。
弦拨动的时候一开始很拘谨,光滑的手指头几乎很难按稳尤克里里的弦。但后来借着雨声打破游船上的沉默,他也能够慢慢放开紧绷的情绪,指头尽可能变得柔和。他演奏了起来……与之前听的前辈那首曲子完全不一样,没有明亮的青春,没有轻快的盛夏——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萌动、暗哑却内含希望的震颤。
就像是菲斯在用一种哀伤、低沉、渴望与人亲近的声音在询问一件件秘密的结果。
这让鲨鱼布柯坐正了起来。他的手抓住了椅子扶手,雨滴却落到了他的手上。雨水还落在游艇棚子上,哗啦啦的声音变得更加浩大,雨声焦急的伴奏融入了乐曲里,它像是推着菲斯,把那些心声说出来——
『你会回忆我吗?……』
拨弄弦音变得悠长呀,悠长。这个机器狼体内仿佛住着一个古老的人,在雨落的老街里询问哭泣不止的苍天。
『大雨会冲刷一切吗?……』
忧伤和哀愁忽然染遍了空气。菲斯的头不知不觉沉下来,就像陷入一种难以清醒的哀愁,但是他的指头仍然在扫着这小巧的乐器。他的速度加快了。雨水仿佛让他变得急切、紧张、奔放,指头按住了一次又一次旋律的转折。
『终将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
那金属指头划动弦丝,他的表情逐渐和乐声一样明晰起来。作为一个机器人,他的表情仍然保持呆板和麻木,只有不断降低的和弦音节能解读出片缕他的灵魂;作为一个死者,他也不会哭,但令人惊诧的是却见得到他眼睛上未干的泪滴——雨滴落到了他铁壳额头上,顺着玻璃眼球外表滑下来。布柯一瞬间能读懂他强烈的情绪。
『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能接住宛如雨滴的我。』
他开始了扫弦,旋律开始走向明亮,像是迷雾被吹散,黏在他玻璃眼珠上的水滴仿佛也变成露珠慢慢消失,水气经历了一场浩荡的轮回,终于消失了。他也抬起头来。
演奏结束了。
“菲斯……”
布柯仿佛身临其境了对方的每一次痛苦与踟蹰,特别是最后面那一句问询,仿佛就是在向自己的……是否愿意“接住”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菲斯,”鲨鱼布柯认为,菲斯值得一次热烈的掌声,毋庸置疑——琴声质朴,然而释放的情绪却如此饱含张力。但是,布柯他很矛盾,几乎难以呼吸,那一瞬间就像是水草和鱼腥味道灌满了他的肺叶,他很清楚他只是坐在这里,听完一个人嚎啕般的曲子,却因此感到无所适从。
布柯看着自己这一个朋友,哎,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摸一摸这铁壳子朋友……朋友,吗?
红狼兽人的眼珠子望着他,那全身无法凝汗的塑料毛发也透出一种湿润的感觉。就像是一条仍然在流浪的生物,一直在等待一个回答。
然而这头鲨鱼能清晰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话语会十分重要。“……”
“……”
雨水的声响让这两个男生之间的空气变得焦躁到令人窒息。池子里的水荡漾着、荡漾着,远处是正在修缮的无人问津的竹楼餐厅。红红白白的锦鲤在他们眼皮底下扑腾,它们不去寻岸边游客的投喂鱼食,反而来这俩湖中央的船来了——像是这一处更能吸引鱼群,这船上的气氛可比鱼食饵料甜蜜多啦。
“菲斯……”布柯反复挠着自己的脑袋,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难以平静下来。
“嗯……”
这时候,别的游船也游了过来。一个小男孩惊讶地叫着:“妈妈快看!那边有个机器人哥哥抱着吉他诶!好有趣!”“宝贝,那不是吉他啦!”“哇!……那个哥哥怎么又很快地收回去啦!?”“诶呀别盯着人家看啦,这样不礼貌哦。”
菲斯的速度很快,他不想让自己显摆不熟练的乐器丢人现眼的模样被人瞅见。
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糟糕了,现在这俩男的根本不敢对视起来。
刚才那让人脸红害羞又怅然若失的情节很快就结束了。
“咳咳,那个,菲斯啊……咱们该回到岸上了,咱们租的船似乎要到和老板约定的时间了。”“好。一起划回去?”“那当然啦,嘿嘿!”
到了岸边走上公园中松柏如浪涛般茂密的小径,但他们好像都有了心事一般,特别是菲斯,这机器狼举手投足都有些迟钝。他说:“我们继续逛一逛吧。这里风景很好,下完了雨后空气很清新。你现在肯定吸气得很享受畅快,我就不一样啦,我必须得惦记自己这铁壳会不会因为这公园浓重水气搞得快生锈咯。”他是这么说的——果然这冷笑话效果太差了,根本没法把人逗乐。布柯也根本没能笑起来,他也在低着头生闷地走,仿佛心事重重。嘶,难道……自己刚才那菜得吓人的尤克里里弹奏技艺吓着布柯了,果然自己应该再学一段时间的。诶呀,麻烦了,不知道布柯这个脑袋瓜子能听曲子听出个啥,该不会他想别的乱七八糟的去了吧。
然而布柯的心态可比正常人好得多了。因为这时候布柯忽然说了一句话打断了菲斯的思考:“嘿!菲斯,你别动。”
“咋了?”
然后布柯就是用手机快速拍了好几张照片,表情一反刚才的沉重,现在的他格外正经:“没啥大事,就是你脑袋后面正好有这个广告路牌,我不由自主地想拍几张很平常的照片而已。”
“哦哦,然后呢?”
“它和你名字好像。”
“哦。”菲斯转头过去看看,“‘肥死’?”
“是的。”
“……”
“……噗。”
“我特么给你一拳。”
然后这张主题为“‘菲斯’站在‘肥死’的广告牌前”的照片成为了表情包,在这俩人的手机聊天时布柯总会冷不丁地就发一次出来逗菲斯。“哈哈哈哈哈哈!”“去你的,布柯你这个混蛋。”
很快就来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了,他们选择了一家街边的烧烤店度过这个晚上。
布柯盯着菜单很久很久:“呃,我说,菲斯……现在的你能吃烧烤吗?”
“能吃的。都是咀嚼东西提供充足能量,机器人也能把废料变废为宝哦。所以这没什么困难的。”菲斯坐在座位上低着脑袋,他不希望引起太多注意让人望过来惊叹这里居然有一只机器狼在吃烧烤,“布柯你想吃什么就点吧,我吃少一些,我可不敢让可怕的咀嚼声音吓到邻桌。”
“那……我们换一家安静点的?”
“不用,就这了。氛围热闹也有热闹的好处。”
这里确实十分热闹。好十几桌的人推杯换盏,喝酒吃肉得面红耳赤的。也只有这种时候,菲斯反而是安全的,不会有多少清醒的人会注意到他这具货真价实的“尸体”在旁边与他们一起用餐。
肥牛、肥羊、韭菜、鸡中翅……
“我们点的会不会太多了?”“不要紧!吃不了就兜着走不就好了嘛!”“这句俗语是这样用的吗?……”
布柯已经抓着肥羊串猛猛地吃了起来,鲨鱼的牙齿刮动小木棍上所有的肉块,舌头爽快地掠走上面孜然和辣椒粉的香料。他的情绪也逐渐和店铺内部热烘烘的氛围所感染,吃得十分开心。
菲斯直接停了下来,撑着下巴,欣赏着自己喜欢的男生享受美食的样子。他吃起来像一个嘴馋的大花猫,嘴巴旁边全是油和辣椒,快乐地甩着粗长的尾巴,如果他颈椎那块鱼鳍再伸得长一点,估计也已经尾巴同频率地摇晃起来了。怪傻的。哈哈哈……估计是这里氛围的缘故,菲斯感受到自己也有些醉醺醺的了,好奇妙噢。
这个气氛让人感到暧昧,殊不知有陌生人向他们这个桌子靠了过来,那是三位穿着民族服饰的年轻貌美的姑娘,她们端着酒走过来。来到布柯和菲斯的身边,她们满脸笑意,亲切又温柔和蔼:“帅哥们!喝点吗?”
“?!”布柯和菲斯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女孩大概是推销某种酒水吧,免费品尝酒水来给自己品牌造势。结果没来得及让布柯回应,姑娘们就唱起山歌来了“嘿欸~嘿撩撩啰!——”歌词大意大致是“阿妹好看阿哥帅,阿哥饮酒惹人爱”……什么的。她们唱着唱着引得其他桌的酒客也望了过来,投来好奇的笑意。
整个店铺里菲斯和布柯疯狂交换眼神。他们没想到会以这种场合被所有人注意到——小姐姐们这样热情,大家都看过来了,怎么办?!
要、要现在喝酒?
民族女孩们率先向菲斯这个看着外表很稀奇的狼兽人发起进攻:“小哥哥,来喝一点嘛,咱们卖出了很多杯的大山泉酒,这一杯免费敬你的哦!”
菲斯:“嘶……”
菲斯估计一张开嘴巴,那杀过人的嘴部铁片、咀嚼过人骨血肉的破碎牙齿估计就会显露出来。他相信,这些姑娘们一下子看到自己深不见底的咽喉,从里冒出来的比酒水更浓重的尸体防腐和机油味道,一定会大叫着跑走,引发店铺内巨大的轰动……
“慢着!”
这时候,这个勇敢的鲨鱼青年果断站起来了!他满脸慌忙,甚至嘴角孜然粉都没擦掉。“给、给我喝吧,这家伙酒精过敏,我、我来就好!”说完后他真的接过女孩儿们手中的酒,吨吨吨地喝了下去。面红耳赤,口鼻扭曲,凝紧了眉头。他让店内的氛围更加的火热,酒客们投来赞许和敬佩的目光。旁边还嚷嚷着一个女青年埋汰自己男朋友根本没有这个鲨鱼兽人小哥那么有男子气概,豪饮都比不过人家。
民族姑娘们更是赞不绝口:“阿哥真是好——酒——量——”
布柯:“哈、哈哈、哈哈哈……”这头鲨鱼蓝蓝的皮肤现在烫红无比。菲斯看着他也憋不住笑了起来。这大家伙可爱极了,憨憨的,脑袋一摇三晃的。姑娘们也不难为他们了,气氛继续炒热就够了,他们选择下一桌阔绰的客人为她们的产品掏腰包。
最后是菲斯把这头鲨鱼扶回宿舍的,他喜欢的男生半眯着眼睛,在自己肩头反复咕哝着听不懂的话语。即便是戳了戳他的鲨鱼肥脸,那肥脸也会脂肪浑圆地反弹一阵子。感觉反复逗他也许会让他说出真实的心里话呢。
“咕噜!!”布柯的肠胃翻江倒海了一阵。
“……”菲斯还是收回要捉弄的手了。他可不想布柯受刺激呕出什么东西来。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接过布柯还真的说出了梦话:“菲斯啊……”
菲斯惊了一惊:“嗯?”
“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心情……”
“……”菲斯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很快。感觉他要说什么重量级的话语来了。
结果他说的是:“我们确实玩太多,没钱了,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咱们去卖屁股洗碗还债什么的吧……没准,比当乘务员要轻松呢……”
“?”
菲斯的拳头忽然捏得很紧很紧,仿佛能听到金属猛烈剐蹭的声音。“我知道你没醉酒,别装啦!你这家伙,本来就很耐水的吧?我记得你不怕任何液体的。”
只见那鲨鱼兽人眼睛很灵巧的转了一圈,又快速眯起来了。“呼噜、呼噜、呼噜……zzzzzz……”
“哎……随便啦随便啦,睡吧睡吧。明天又要回列车上班咯,趁现在多睡一点吧。嘿嘿。”
鲨鱼的梦话忽然变成哀鸣和呜咽一般,语调听着既绝望又令人可怜的。
睡吧睡吧。
这些天时间过得很快,当然也过得很快乐。
就像是在梦里面一样,务必让人留恋。
晚安,今后的日子请依旧自由又快乐地过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