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罗德岛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罗德岛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间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移动都市,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十年来时时记得的罗德岛?
我所记得的罗德岛全不如此。我的罗德岛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罗德岛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罗德岛,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它而来的。我们多年聚集而居的罗德岛,已经公同卖给别的博士了,交岛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罗德岛,而且远离了熟识的罗德岛,搬家到我在指挥的舰队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甲板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罗德岛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干员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宿舍外,我的阿米娅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已满十八岁的红。
我的阿米娅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岛的事。红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岛的事。我说外间的舰队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材料卖去,再去增添。阿米娅也说好,而且无人机也略已齐集,材料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干员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阿米娅说。
“是的。”
“还有红豆,她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她,她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汐斯塔的沙地,都爬着一望无际的火红的源石虫。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项带领巾,手捏一柄钢枪,向一匹触手怪用力地刺去。那触手却将身一扭,反从她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女便是红豆。我认识她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十年了;那时我的凯爹还在罗德岛,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刀客塔。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限定的抽卡年。这限定,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活动月里供限定干员,源石很多,合成玉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合成玉也很要防偷去。我岛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代练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代练的叫长年;按日给人代练的叫短工;自己也练号,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材料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代练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凯爹说,可以叫他的女儿红豆来管合成玉的。
我的凯爹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红豆这名字,而且知道她和我仿佛年纪,生的红发,五行缺豆,所以她的父亲叫她红豆。她是能装钢枪捉黎博利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限定池,限定池到,红豆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活动,有一日,阿米娅告诉我,红豆来了,我便飞跑地去看。她正在厨房里,嫩白的小脸,头戴一顶贝雷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领带,这可见她的父亲十分爱她,怕她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领巾将她套住了。她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红豆很高兴,说是上岛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她捕黎博利。她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铁笼,撒下赤金,看黎博利来捡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黎博利就罩在大铁笼下了。什么都有:D32钢,大小姐,小燕子,白咕咕……”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红豆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星熊怕也有,天使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源石虫去,你也去。”
“管贼吗?”
“不是。走路的人肚子饿了捉一个源石虫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猎狗,术士,触手怪。月亮地下,你听,啦啦地响了,触手怪在咬源石虫了。你便捏了钢枪,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触手怪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状如章鱼而很凶猛。
“它不插人吗?”
“有钢枪呢。走到了,看见触手怪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它的触手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源石虫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它在宠物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庞贝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阿戈尔只是跳,都有玉似的两只大长腿……”
啊!红豆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干员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红豆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罗德岛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活动季过去了,红豆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她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她父亲带走了。她后来还托她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她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阿米娅提起了她,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罗德岛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她,——怎样?……”
“她?……她景况也很不如意……”阿米娅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材料,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阿米娅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红走近面前,和她闲话:问她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大又白,翘屁股,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阿米娅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塞西博士,……开干员百合风俗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干员百合风俗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塞西博士,人都叫伊“炮机西施”。但是擦着白粉,胸部没有这么大,屁股也没有这么翘,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风俗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乳法,美国人不知道零元购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刀客塔,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材料,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危机合约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后宫;出门便是八门主炮的陆地母舰,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阿米娅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源石,坐着喝芥末,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红豆。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红豆,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红豆了。她罩杯增加了一倍;先前的奶白的俏脸,已经变作白浊,而且加上了很多的精斑;乳头也像RBQ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养源石虫的人,终日被触手调教,大抵是这样的。她头上是一顶破贝雷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布衣,浑身抽搐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触手肉棒,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白净嫩洁的手,却又是白浊而且撸动着,像是侍奉的手穴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小红豆,——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D32,阿戈尔,源石虫,触手怪,……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她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她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主人!……”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她回过头去说,“红小豆,给老爷含着。”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十年前的红豆,只是胸部大些,颈子上没有领巾罢了。“这是第五个女儿,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阿米娅和红下楼来了,她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主母。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主人回来……”红豆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姐弟称呼么?还是照旧:刀客塔。”阿米娅高兴的说。
“阿呀,主母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还没有破处,不懂事……”红豆说着,又叫红小豆上来侍奉,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她背后。
“她就是红小豆?第五个?都是新主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红和她去走走。”阿米娅说。
红听得这话,便来招红小豆,红小豆却松松爽爽同她一路出去了。阿米娅叫红豆坐,她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触手肉棒插在小穴上,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源石虫卵倒是自己生在那里的,请主人……”
我问问她的景况。她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女儿也会帮忙了,小穴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龙门币,没有规定……源石虫精液又稀。生出虫卵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孵出新肉棒……”
她只是摇头;脸上虽然沾着许多精液,却全然不动,仿佛瓷器一般。她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肉棒来默默的自慰了。
阿米娅问她,知道她的家里源石虫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她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她出去了;阿米娅和我都叹息她的景况:源石虫,触手怪,磐蟹,整合运动,西西里人,感染者,智械,都干得她像一个精液母猪了。阿米娅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她,可以听她自己去拣择。
下午,她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源石,四堆合成玉,一副三角木马和拘束器,一台炮机。她又要所有的干员乳汁(我们这里给博士早餐是配乳汁的,那奶,可以做源石虫的催情剂),待我们启程的时候,她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她就领了红小豆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红豆早晨便到了,红小豆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材料的,有送行兼拿材料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罗德岛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红和我靠着舷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刀客塔!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红小豆约我到她家玩去咧……”她睁着大的金瞳,痴痴的想。
我和阿米娅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红豆来。阿米娅说,那炮机西施的塞西博士,自从我岛收拾材料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会客室里,掏出十多个跳蛋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红豆埋着的,她可以在运奶瓶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塞西博士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鲁珀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黎博利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黎博利可以伸进颈子去啄,鲁珀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岛离我愈远了;移动都市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沙地上的钢枪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阿米娅和红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轰隆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红豆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红不是正在想念红小豆么。我希望她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她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她们都如红豆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她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红豆要三角木马和拘束器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她,以为她总是欲求不满,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自慰器么?只是她的欲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二零二零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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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触手怪:作者2020年给玲珑的信中说:“‘触手怪’是我据移动都市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变异源石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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