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紧紧搂住身前的陆柔真。战马惊了,发了疯似的一味只向前冲。他很知道疯马的厉害,所以眼看战马蹿到了一处略微开阔林中空地上,便是抱着陆柔真纵身一跃,硬是跳下马来。
落地之后连滚了三四圈,最后他那后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树的树根。脊梁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拧着眉头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动弹。
陆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聂人雄护在怀中,所以身体倒是没有很受磕碰。慢慢缓过这一口气,她正要挣扎着坐起,哪知低头一看,登时又羞又怒,扭身扬手直抽对方面颊:“下流!”
这一巴掌打下去,毫无力道可言,只是让聂人雄回过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着陆柔真,他开口问道:“你也疯了?”
陆柔真简直快要流下眼泪,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这一动,聂人雄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默然无语的收回右手,他也懒得解释,径自扶着老树坐了起来。背过手去揉了揉脊梁痛处,他同时环顾四周,就见天空灰白阴霾,枯树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尔只有小鸟飞过。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荒林景色,毫无生机,长年不见阳光的背阴地方,甚至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没想到对方下起手来会这样斩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对自己开枪,他心里有点难过,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去杀阮平璋,即便阮平璋这一年来常常指着他的鼻子骂娘。
聂人雄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想也没有用,下次见到阮平璋,把他毙了也就是了。
聂人雄想要带着陆柔真往回走,然而陆柔真东倒西歪的一站起来,却是发现自己脚上这一双高跟鞋的鞋跟双双失踪了!
也不知是怎样没的,反正高跟鞋的确是变成了平底鞋。脚后跟一落地,前边鞋尖高高翘起,看着十分丑陋滑稽。东倒西歪的向前走了两步,陆柔真一个踉跄几乎仆倒,往昔的袅娜娉婷是一丝都没有了。
聂人雄发现这八十万大洋真是麻烦得很,说怒就怒,说打就打,要么嚎啕,要么别扭,现在索性连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脚步转向陆柔真,他很不耐烦的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陆柔真哭丧着脸答道:“鞋子坏了!”
聂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抬起一看,这才发现问题所在。无可奈何的又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背对着陆柔真屈了膝盖:“上来,我背你!”
陆柔真后退一步,下意识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洁:“我不!”
聂人雄侧过脸来,忽然怒吼一声:“快点!”
陆柔真一哆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心中想道:“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聂人雄的侧影。聂人雄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这当然是个美男子的相貌,不过她见惯了风姿翩翩的卫英朗,所以并未觉得聂人雄多么英俊过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能够生出这种睫毛的人,总仿佛应该有过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不过她想这个土匪一样的司令肯定是没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蒂克。
“我听人说你就是聂人雄。”她忽然说道。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按照道理来讲,她是不该主动理睬对方的。
“是。”
她惊讶的“哦呜”了一声:“真的是啊?”
聂人雄迈着大步向前走,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陆柔真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可是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还以为你和何叔叔一样大。”
聂人雄停下脚步,没有理她,因为发现前方风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点!
经过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后,聂人雄最后把陆柔真放下来,口中说道:“鬼打墙,不走了,明天再说。”
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伴随着几声隐隐约约的枭叫。陆柔真连打几个寒颤:“真、真的有鬼吗?”
聂人雄扭头看她,见她双手抓着长裙,抖得好像一片树叶,一张脸也是冻得发青。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怜悯,他想陆三小姐其实比小铃铛也大不许多,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没招谁没惹谁,结果却是落到这般境地,当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没办法,自己是个坏人,当然要做坏事。陆家有钱,他需要钱。
眼睛盯着陆柔真,他开始抬手去解军装纽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条斯理,面无表情。
陆柔真打了个喷嚏,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聂人雄一旦无礼,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聂人雄脱下呢子军装,然后把里面一件薄薄的绒线衣也脱了下来。上前几步走到陆柔真面前,他把绒线衣的宽松领口套上了她的脑袋。
“自己穿。”他低声说道:“县里的女人还没脱棉袄,你怎么就穿上了单衣?”
不等陆柔真回答,他转身弯腰拎起地上的军装上衣,自顾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绒线衣对于陆柔真来讲,真是太大了,从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陆柔真讪讪的站在一旁,自觉有些不够上等,因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是聂人雄又决不能算是君子,这样算来,她的境界还不如丘八了。
聂人雄正在地上捡拾枯枝干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过夜。陆柔真也来帮忙,挽着袖子拎着裙摆,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带水。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声,她随口自言自语道:“早知道今天会被绑架,我应该穿骑马装出门的。”
聂人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应该出门。”
陆柔真听了这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着胆子又道:“我不出门,你也不能这样为非作歹了!”
聂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败叶,在一棵老树旁边点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谁来我绑谁,谁都行。”
陆柔真走到火边蹲下来,伸出双手想要取暖:“换了别人,哪能容你这样妄为?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弱女子罢了!”
聂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后点了点头:“这话很对。”
此时天色已经显出了黯淡,然而因为阴云密布,所以仰望天空,只见暗沉不见星光。聂人雄盘腿坐下,先是望着火堆发呆,后来偶然抬起头来,发现陆柔真双手抱肩,正在发抖。原来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后背,而三月林中的夜风,岂是一件绒线衣可以抵挡的?
聂人雄起身绕过火堆,俯身拦腰抱起了陆柔真。陆柔真又受了一惊,直勾勾的睁眼看他;他没多说,径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树下面。
“前面有火,后面有我,应该就不冷了。”聂人雄淡淡的说道,两只手松松的搂抱着她。
陆柔真坐在聂人雄的大腿上,先还探身面对火堆,不肯向后依偎;后来听得聂人雄的呼吸声音渐渐重了,似乎已然入睡,这才缓缓的向后靠去。低头望向身前,她看到一只苍白消瘦的大手,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
回想起火车上的一幕一幕,她思绪纷乱,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卫英朗在宁县一定听说了消息,不知他是怎样的惦念自己――对于卫英朗,她自认是十分了解。从小就和“卫家小哥哥”一起玩,她笃定卫英朗是真的爱自己。
“何必一定要等旁人来救?”她心中忽然起了念头:“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父亲怎会舍得用八十万大洋来赎我?父亲即便真肯出这笔钱,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父亲若不出这笔钱,卫家又怎能甘休?”
轻轻搬开聂人雄的那只手,她提起一口气,悄悄伸出双脚踏上地面――拼死跑去宁县吧,否则事后必有大乱。
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她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的向远走去。聂人雄一动不动的睁开一只眼睛,嘴角噙了一点笑意,等着看好戏。
果然,不出半分钟,陆柔真尖叫一声,像个猴子似的窜回来了。一屁股坐回聂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脸一看,正与聂人雄对视;接着方才的惊恐劲儿,她顺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聂人雄盯着她问道:“散步去了?”
陆柔真双手一起向外指去,说起话来牙磕舌头:“有有有一双双双绿绿绿眼睛在看看看我们!”
聂人雄忍不住笑了,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狼。”
说到这里,他挺身坐直,解开了军装上衣。将上衣抖开裹住陆柔真,他把人重新搂进了怀里:“陆三小姐,你连狼都害怕,又怎么可能走出林子?别闹了,睡觉吧。”
陆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来。”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过了一夜,凌晨时分两人就全被冻醒了。
陆柔真穿着绒线衣,披着呢子军装,蓬着一头鸟窝似的卷发。两人都是没吃没喝,各找僻静地方撒了一泡尿。陆柔真动作略慢一些,回来时就见聂人雄站在熄灭的火堆旁边,正把双手合什举到额前,闭着眼睛虔诚祷告。她走到近处,只听聂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爷土地老爷,千万别再和我捣乱,等我回到营里,定给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后他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随即再次背对着陆柔真屈膝蹲下:“上来,出发!”
陆柔真刚刚趴上聂人雄的后背,聂军的大队人马就赶过来了。
为首一人乃是孟庆山师长。孟师长天生大嗓门,遥遥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发出呼唤:“司令!司令!”
他一出声,跟在旁边的小铃铛也嚷了起来:“干爹!我们来啦!”
她就只嚷了这一声,因为看清了聂人雄正在背着陆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儿的,为什么非要累着干爹啊?
随即她明白过来――一定是因为姐姐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