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提寺。”徐藏念了一声,木然道:“大隋的皇帝不排斥佛教,也不排斥道宗。这么多年来,佛门道宗在他的掌心纠缠,彼此站在东西两方,互相制衡,彼此都有寺庙道观,尤其是在边境偏远地域,势力复杂,犬牙交错的地方,这些寺庙道观的修葺,说是方便给想要进入大隋皇城朝圣的僧侣道士,提供落脚的休息地点,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监视。”
裴烦重复了最后两个字:“监视?”
宁奕明白徐藏的意思。
蜀山方圆三千里,一座圣山覆盖的面积如此之大,而大隋境内的圣山为数不少,各自为主,若是都享受着这片区域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很有可能会造成一种情况……
而那种情况,是皇帝所不容许发生的。
大隋皇帝需要把权力攥在手心。
即便在大隋境内,也有天子伸手而不可触碰的地域。
佛门和道宗,就是他用来监管圣山的一种工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徐藏轻声道:“凡人无法理解修行者的世界,但是修行者依托于凡人而活,作为统治者……总有统治者的办法。道宗和佛门的领袖,享受着狂热的追崇,然而这两位领袖的身份,只能是普通人。他们很忙,除了巩固座下的信仰,还需要在年末大雪的时候,千里迢迢赶到大隋皇城去给皇帝祝寿。”
“这也是一种监视。”宁奕认真说道。
“是的。”徐藏微笑道:“皇帝活了六百年,他可不在乎道宗和佛门的领袖是谁,只有一条铁律,两宗领袖,不可修行。以前道宗和佛门都换过领袖,而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皇城年夜的一场大雪之后,年轻的尸体被埋葬,至于后续……敷衍民众,向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不提起,愚蠢的人们很快就会忘掉。”
宁奕默默记下。
有时候,他觉得眼前的男人,浑身上下锋芒内敛,却偏偏像是一根刺,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这个庞大帝国的不屑。
徐藏没有走进这座招提寺,他带着宁奕和裴烦绕了一条路,走到了安乐城的一条小巷子里。
所有的光在巷子里敛去。
“强权的光线无处不在,只有站在影子当中才能栖身。”徐藏微笑说道:“蜀山……当然不是吃素的。”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情报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徐藏能够带着自己和裴烦,在安乐城渡过了安全无虞的第一个月,说明他至少成功的抹去了外界的情报。
而徐藏带来的伞剑,还有城外准时准点的马贼信息,说明他有着获取精准情报的某种途径。
漆黑的巷子里,男人握着细雪前行,宁奕和裴烦紧随其后,走到尽头,徐藏微微停滞,然后伸出一只手。
就这么将那面墙推得翻转起来。
是一面暗壁。
而暗壁推开,根本就不是一处小巷尽头,而是一处密室。
“蜀山的暗宗,类似于大隋的情报司。”徐藏回头看着宁奕,“波及到整个大隋,行动力肯定远远不如皇城的情报司,但在方圆三千里……这就是唯一的主人。”
宁奕有些愕然。
暗室里堆叠着昏黄的案卷,烛火摇曳,残余的油渣说明前不久还有人来过。
桌案上堆着的案卷,宁奕随手拿了一卷,名字叫《大隋太子宿醉青楼之我见》,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大隋太子竟然在皇城的宿醉场所流连了整整半个月,这篇情报通篇是对这位太子的褒奖,认为其做法荒诞却又有效,成功的让身后的两位皇子轻视自己,然而有朝一日夺权上位。
宁奕有些尴尬的将其放下,看到裴烦又拿了一本《三皇子情史》,不算情报,有些像是人物列传,故事性质,列举了三皇子一见倾心的十四位女子,把三皇子塑造成了一个无心争权,只想寻花问柳的痴情人。
徐藏瞥了一眼,道:“这些情报可能有些偏差……太子似乎的确是个荒嬉无能的废物,三皇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色。”
宁奕叹了口气,道:“这些写得实在扯淡……好在与我没什么关系。”
“扯淡?”徐藏冷笑一声,“你懂个屁。至于有没有关系……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男人站在暗室的一堵墙壁面前,没有回头,平静道:“这里只能进不能出,这一次需要的情报很重要,特地约了一位蜀山弟子,应该很快就会来,你们注意一下形象。”
宁奕和裴烦特地注意地调整了一下衣冠服饰,然后面对来时的方向。
徐藏站在他们背后的墙壁面前,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嗖――”
正面墙壁自两侧打开,宁奕和裴烦愕然回过身子,阳光照射而来,揭开墙壁的是一个年轻的胖子,同样愕然看着三个人。
胖子接到了蜀山的密令,来到安乐城送一份情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只在画像上看到过的男人。
活人。
“徐,徐师叔……您还活着呐?”
胖子面色呆滞,他常年在大隋境内奔波,几乎每一座城池都能看到自家师叔的画像,荣幸之余,又时常听到师叔被砍的消息,前些日子关于师叔的消息逐渐少了起来,直到近来更是销声匿迹,让他一度以为这位打不死的师叔,就这么晚节不保的遭遇了不详。
徐藏翻了个白眼,忍住一脚踹倒胖子的冲动,没好气道:“废话。三二七号,苏福,是吧?情报给我,你可以滚蛋了。”
苏福怔了怔,乐呵呵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封卷轴,双手递奉,然后一字一句无比诚恳道:“小师叔,山上的前辈都想着您呢,三师叔没日没夜的盼着您赶紧回来,都快要疯魔了。”
徐藏接过情报,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感动,他拍了拍胖子肩膀,道:“转告你三师叔,最多再过一个月,我就上山了。”
苏福很委婉的开口:“恐怕等不了一个月了,听说您在西岭被砍了,三师叔开心的赌了一千两黄金,明儿你回不来,盘口就封了,三师叔要下山剿匪才能还钱了。”
徐藏冷笑一声,道:“他怎么不赌一万两啊,我巴不得他输光了去皇城给李家人扫茅厕。”
宁奕和裴烦尴尬的挠了挠头。
苏福眼神一亮,道:“小师叔……这是您新收的弟子?生的真好看,看起来果然是人中龙凤,一定是个万中无一的奇才,未来必然顺风顺水,大放光明,肯定跟您前途迥异。”
宁奕有些腼腆,心想这胖子嘴真甜,夸奖的有些过了,不太好意思。
接着胖子蹲下身子,看着丫头,笑眯眯道:“小师妹,我叫苏福,舒服的苏,酥福的福。”
宁奕腼腆的笑容僵硬挂在脸上,袖子牵着的少女一阵颤抖,明显是在憋笑。
“他叫宁奕,是赵蕤新收的弟子。”
胖子听到“赵蕤”的名字,惘然的抬起头,对上了徐藏的眼神,然后明白过来,面皮抖了三抖,呼吸都急促起来。
徐藏看着胖子,戏谑笑道:“不是她,是他,喏,看仔细了?”
苏福愕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明显小上好几岁的少年,当他看到少年手中的那柄伞骨之时,更是无比震惊的望向徐藏。
徐藏对他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示意苏福不要声张,平静说道。
“不要再喊我小师叔了……现在蜀山的小师叔,是宁奕。”
第24章 星燃之火
暗宗的厅堂很大,四方红木搭建,如果不是从小巷子里推壁,然后再从那座暗室出来,宁奕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真正的暗宗所在之处,竟然是如此的光明正大。
拿到了那份卷轴,徐藏带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少年更加的沉默了。
三个人从招提寺里走了出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徐藏看着宁奕,淡淡道:“这个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大隋皇室集中的力量如果分散到了各大圣山,实在太小,至于想要借助佛门和道宗监察……其实只不过是个笑话。”
“没有圣山敢违抗大隋……皇帝的意志不容抗拒。”徐藏轻声道:“大隋帝国,像是铁血的草原,只要那头狮子还活着,那么在这片草原上,所有想要谋篡利益的生灵,就只能按照旧王制定的规则行事。”
宁奕跟着徐藏走出招提寺,路两旁落叶纷纷,他回头看着那座恢弘寺庙,之前他曾对于这座寺庙有过猜测,但万万没有想到,用来监察蜀山的招提寺,其实就是蜀山的暗宗所在。
宁奕感慨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帝国的背后,一定暗潮涌动。”
徐藏不温不火道:“无论什么时候,帝国的背后总是暗潮涌动,可惜的是……绝对的力量可以压制所有的计谋。”
男人回到了院落,第一时间没有急着打开那张卷轴,他把那张藤椅搬到了院落里,几盆花草也都搬了出去,晒着太阳,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条斯理的摊开卷轴。
宁奕搬了张小茶几,两个木凳子,坐在一旁,看着男人的眉头舒展又蹙起,面色始终平静,但眼神当中的色彩却难以揣摩。
裴烦搬了一个小火炉,烧着一壶热茶,慢慢扇着蒲扇。
院落里的藤蔓轻轻摇晃。
院子里一时之间,除了风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裴烦扇火的风声,还有院落里拂动藤蔓与花叶的风声。
直到那壶茶开,壶嘴升出袅袅的白烟,雾气轻轻推开壶盖又合上。
徐藏合上卷轴,忽然问宁奕道:“你知道该怎么破境吗?”
宁奕心想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问我这个问题?
他老老实实道:“吃。”
徐藏看着宁奕,道:“五百年的隋阳珠你也吃了,一千粒紫玄丹你也吃了,如果再给你吃一次的机会,你知道该怎么选吗?”
宁奕有些惘然。
“明天有一批货,会被送到感业寺。”徐藏将卷轴合起,之后攥拢卷轴,星辉缭绕,嗤然一声,这份卷轴就忽的燃烧起来,在数个呼吸之间,彻底的化为飞灰。
宁奕不知道徐藏为什么烧卷轴,但他知道,如果徐藏烧了,没有给自己看,那么……一定是这样的结局最好。
“在送到感业寺前,会有一批马匪来截货。”徐藏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深邃,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金钱帮收拢力量,不仅仅是为了躲避你的追杀,更多的原因,是为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这次拦截。”
“护送这批货的,明面上只有一位中三境的修行者。”徐藏看着宁奕,幽幽说道:“金钱帮的大当家上官惊鸿破开了第三境,他会拖住护送货物的修行者,方便马贼行动。届时局势会很混乱,你有最多十个呼吸的时间,去把这批货当中……最珍贵的东西,找出来,然后吞掉。”
宁奕呼吸有些急促,道:“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徐藏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宁奕明白了,这一批货物,恐怕除了背后的主人,没有人知道究竟有什么。
“你就这么肯定,在那批货物里的东西……能让我破境?”宁奕有些唇干,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小口,道:“周游先生给了我一千粒紫玄丹,仍是无果。”
徐藏相当笃定的点了点头。
宁奕有些疑惑道:“送这批货的,是一位大人物?”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算是一位大人物,虽然年轻,但是有权有势,还有很大的靠山。”徐藏看着宁奕,平静道:“他的这批货,足够你破开初境……甚至犹有过之。”
“是一位有钱的主啊……”宁奕感慨道:“那我要怎么做?”
徐藏看着宁奕,道:“很简单,不用担心更强的高手,在那两位第四境分出胜负之前,把东西找到,然后直接吃掉,破境。”
……
……
一日之后,城外的一批商队。
马车里一阵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