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冷风灌进来,仿佛穿过了她的脏腑,又冷又疼。
“朕方才之言,你好生考虑着。”昭真帝起了身离去,最后说道。
听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海氏嘴角颤了颤,扯出了一个有些讽刺的笑。
考虑?
他既已开了口,她还有考虑的余地吗?
海氏僵硬地坐在原处,直到嬷嬷来寻,方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得月楼。
回到玉坤宫内,却见永嘉公主等在寝殿中。
永嘉公主哭着与其大吵了一场。
女儿离去后,海氏失魂丢魄一般呆呆地坐了下去,然而耳边仿佛仍旧在回响着女儿的哭闹与质问声――
“母后为何都不同我商议半句,便有今晚这愚不可及之举!您不要脸面,我却还要的!”
“本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现下却闹得父皇和皇祖母都知道了,将我架在火上烤,您就开心了是吗!”
“……”
彼时听着女儿一句句怨怪的话,她思及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有些失控了。
看着这个眉眼间隐隐有些她生父的影子的女孩子,她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恨意来。
她打了桑儿一巴掌。
且下手极重,手心里此时甚至还有些麻意。
一巴掌落下后,她死死地盯着女孩子,恨声问――
“我为何这么做?还不是不想让你同未来太子妃树敌!你可知这些年来,我为你操了多少心,替你收拾了多少祸事吗!你若省心懂事些,讨你父王喜欢些,我又何至于为你如此提心吊胆!”
这番话,这记耳光,也让女孩子彻底爆发了。
第664章 盛景
“竟都是我的错吗!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你总要拿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管束于我,父皇自军营中极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许我去‘打搅’他!幼时我生辰,父皇不知我真正的喜好,送我的生辰礼我不喜欢,你偏要我装作喜欢的模样!我纵然只是犯了些小孩子都会犯的小错,你也要吓得上下遮掩一番,半点不敢叫父皇知晓!”
“我偷偷去军营中寻父皇,父皇不曾责备于我,你却瞒着父皇罚我在佛堂中跪了一日一夜!”
“你不许我缠着父皇,不许我在他面前撒娇,更不许在他面前闹脾气,连哭也不行!”
“幼时我且不懂,待大些见得多了,才知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
“你畏手畏脚,自己看不起自己,同自己的丈夫根本不像夫妻!你还要逼着我也要看不起自己,害得我同自己的父亲也根本不像父女!”
“是你不准我同父皇亲近,如今却又要怪我不懂讨父皇喜欢了!”
“你有今时今日,当真怪得了我吗?是你自己处处不争气,才会被人看轻!便是太后娘娘也对你颇有不满,言辞间暗指你终日闷在这玉坤宫内,根本没有皇后该有的模样!”
“如今父皇初登皇位,诸事尚是忙乱之际,待到日后一切大定,后宫中添了嫔妃,那时才真正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些都是你自己自找的!”
“莫说是入不了父皇的眼了,便是我也根本不愿见到你这张脸!”
“……”
说罢这些之后,永嘉公主是哭着跑出玉坤宫的。
“她怨我处处约束于她……可旁人却在怪我教女无方……”海氏闭了闭眼睛,嘴角尽是苦涩:“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嬷嬷在旁叹了口气,只能劝道:“公主不知您的苦衷,小孩子觉得受了委屈难免要说些气话……”
“不。”海氏摇了摇头,苦笑道:“嬷嬷,你方才都听到了吗?她说就连太后也觉得我不配为皇后……”
“话传话之下往往会变了味道……太后娘娘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嬷嬷劝慰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但您今晚之举,或是的确有些欠妥了……”
海氏睁开一双泪眼看向她:“连你也觉得我错了?我不过是想同那许姑娘赔个不是,揭过此事,以免她日后针对桑儿,我也是为了陛下和太子思虑,不想再生争端……”
“……”嬷嬷欲言又止。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但若是有人这般同她赔不是,不提惶恐不惶恐的,她大约是得呕死。
“这些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想着,要如何才能不给陛下添麻烦……来到京城之后,我更是不曾有过一日安眠,生怕丢了他的颜面,可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徒劳……”
海氏泪如雨下,自嘲道:“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他还是要赶我走了。”
嬷嬷惊了一惊。
“娘娘,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方才在那得月楼中,陛下单独与娘娘谈话,她便觉得不妙了!
但至多是想到陛下或会提醒责备娘娘几句,怎会……
“是啊,他说他与我的约定中,本就只限于密州燕王府……如今他做了皇帝,不需要再拿我做障眼法了。”海氏眼泪如珠,字字句句都觉锥心:“若非是碍于他曾承诺过,若我愿意,他便会给桑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她平安风光地嫁出去,我怕是根本不配来这京城。”
嬷嬷听得有些慌了。
怎会如此?
皇上仁厚,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不对……
倒也的确不能这样说……
当初的约定的确是各取所需,王爷也只是允诺会保证她们母女平安无忧,至于皇后之位……的确不在承诺之内。
也没人想到过王爷会变成皇上!
且就这些时日来看,在皇上和太后眼中,娘娘或许确实与这个位置不甚相宜,十分吃力……
想着这些,嬷嬷越发慌乱了。
她一直认为皇上足够仁厚,却是忘了在京城做皇后远不比在密州做王妃那般简单,这其中大约是牵扯着许多她们想不到的东西……
可……若离开京城,娘娘该怎么办?
跟着娘娘的她又该怎么办?
皇上人品在此,固然是会保证她们衣食无忧,可若想再有此时的风光却必是不能了……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将娘娘看得不能再透,若果真离了皇上,娘娘……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思及此,嬷嬷不安地问:“那娘娘是如何想的?可有什么打算……或应对没有?”
“我不想走,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我哪里也不想去……”海氏的眼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般问道:“嬷嬷,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嬷嬷在她面前蹲身下来,攥住她的手:“不然您就同公主说明了真相……再与公主一同去求一求陛下试试?陛下到底是念旧情的……”
“不……不行!”海氏猛然看向她,甩开她的手:“绝不能让桑儿知道!她藏不住话的,她必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了那时,便真真正正没有丝毫退路了!
“那……”
海氏眼神反复挣扎了片刻,忽而紧紧盯着嬷嬷,低声问:“在密州时,你曾同我提及过的……可一并带来了吗?”
嬷嬷一时未能听懂。
待与海氏对视了片刻后,方才明白她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
“婢子未曾带来京城……但想来此物应当不难寻。”嬷嬷心下五味杂陈,不确定地问:“只是您可当真考虑清楚了吗?若是被陛下察觉到……”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也日渐看清了这位皇帝陛下待元献皇后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纵然娘娘成功了,却也难保事后敏锐如皇上不会有所察觉……
“依他的品行,纵然他会因此轻看我,甚至厌恶我……我却至少能留下,不是吗?”海氏语气沙哑温弱,却几乎偏执地道:“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反正我本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我只要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陪着他,就这样过完一生便够了……”
嬷嬷想要劝一劝,又觉无从下口。
雕花窗棂外,圆月静挂中天,皎洁月华难抚世间人心嘈杂纷扰。
……
永嘉公主足足五日未曾出过玉粹宫。
直到这一日,玉坤宫中的掌事宫女亲自前来传话,并带来了几卷画像。
忍到那掌事宫女离去之后,永嘉公主将那几幅画像撕了个粉碎。
“他们也配!”
“说什么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亲事,现如今不还是要拿我去做收拢人心的棋子!”女孩子委屈悲愤,弯身将写满了那些人选的家世性情的册子也挥落在地。
她才不要嫁给这些人!
旁人不知且罢,父皇分明知晓她曾经的心意,这是唯恐她心思不改,急于想要让她死心,好免除后患吗!
那日在得月楼中,一口一个昭昭,满眼喜爱欣赏之色,事事都在替对方考虑,眼中哪里又还有她这个女儿在?
她近日总忍不住使人去细查那许明意之事,然而知道的越多却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妒意。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便连她的继母,都将她视若珠宝,且这疼爱是众人皆知的偏爱!
分明已经有了这么多,却还要来抢她的兄长和父皇,甚至是皇祖母!
自幼所得情感匮乏的女孩子将这一切皆视作了抢掠。
她扑在榻上哭了起来,将榻上的迎枕薄毯尽数扔了出去。
陪着她长大的贴身侍女在旁劝说着,女孩子却一个字都未能听得进去。
廊下守着的内监宫女个个垂首,仿佛不曾听到女孩子的哭声,更加无人敢凑上前去。
一连数天的晴日之下,便到了皇帝出宫秋狩之时。
随扈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出了城门,朝着京郊百里之外的泉河行宫而去。
沿途纵经官道,也随处可见百姓的身影,有些穿着朴素的百姓牵牛赶骡,见得如此大的阵势尚且不知是何人出行,只慌慌张张地避让一侧。
听得车外人声嘈杂,许明意略掀了车帘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