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记大舞台。
紫红色的庭廊,镂空雕花的包厢,五彩的锦色地毯。
铺着富贵吉祥桌布的八仙桌上摆放着盛开的水仙,玉石的牌九,水烟枪,散乱的大洋,云南最香的葵花籽,陕西的红心地瓜干……
身着高档西装的贵公子,着了长袍马褂,戴着大金链子的土豪富绅,一脸沉醉的军阀政客,更有慕名而来的票友。
荣记大舞台,上海第一流氓大亨黄金荣名下的戏院。
黄金荣自幼不爱读书,擅长与地痞流氓交往。
为了加强租界内的治安,法国驻沪总领事白早脱和公董局总董白尔研究决定招募120名华人巡捕。黄金荣曾当过裱画匠,后又在上海县衙门里做过一阵子捕快,这时黄金荣听说进了巡捕房当巡捕能吃香喝辣、前途无量,他不甘寂寞,便决定去碰碰运气。这一年,他才22岁。
他来到设在公馆马路法租界总巡捕房报名应试。也许是他那强壮的身体占了便宜,他居然给录用了。进了巡捕房后,黄金荣就跟着法国巡捕的屁股后面,挨家挨户去征收“地皮捐”、“房屋捐”,还要到越界筑路区为新建的房屋订租界的门牌号码。在这些工作中,他表现得格外卖力,还参与镇压那些不愿意动迁的农户、坟主和抗议加捐的小东主活动。
由此,他就被警务总监看中,一下就由华捕提升为便衣,也就是包打听。提拔后的黄金荣被派差到十六铺一带活动。这时候的他,一身便装,成天地泡在茶馆店里,喝喝茶、吹吹牛,从中收集情报,联络眼线,也算是一项工作。
莫看黄金荣人长得五大三粗,但脑子蛮活络。他用“黑吃黑”、“一码克一码”的手法,网罗了一批“三光码子”,即那些惯偷、惯盗、惯骗分子给他提供各类情报,破了一些案子。另外,他还制造假象,用贼喊捉贼的办法提高自己的威信。
尽管黄金荣从未拜过老头子、开过香堂,是个“空子”,他却凭借着势大力大而自称为“天字辈”青帮老大。当时,上海滩青帮最高辈分为“大”字辈。黄金荣利用手里的权,贩卖鸦片、开设赌场、合伙开跑狗场等,不到几年就成为上海滩里的头号大亨。
露兰春本是黄金荣门生张师的养女,常来黄公馆串门,平日也喜欢去听戏。她生得聪明伶俐,没多久就学会几句老生戏和青衣。五十多岁的黄金荣对露兰春一见倾心,决定要捧她出道。
黄金荣对此不遗余力,一连两个月,亲自下戏馆为她捧场,又甩出大叠银洋,要各报馆不惜工本地捧露兰春。他还亲自为她张罗演主角、灌唱片。一时间,上海各大小报纸上纷纷刊出露兰春的俏影玉照。她的名声压倒了上海红伶小金玲和粉菊花。
一声大喝,几个刀马旦排着长队随着锣声走了出来。
众人纷纷鼓掌。
今日上演的是《宏碧缘》,是由小说《绿牡丹全传》编排。
随着鸣锣,一身青装的女老生缓步走了出来,这老生咿呀一阵唱念,直惹得众人叫好。
扮演《宏碧缘》的主角骆宏勋的正是露兰春,荣记大舞台的当家台柱。
众人沉浸在露兰春的唱腔中。
吐字发音,行腔用气,从头到尾都是一气呵成,收尾干净利落。举重若轻,毫无有“尖、挤、虚、拙”之弊。
尽管一身老生的扮相,却丝毫掩盖不住露兰春本身的美丽,娇柔。
一众看客直看得心尖疼。
但众人均知此女是黄金荣看中的女人,众人也只好艳羡而无可奈何。
露兰春站在戏台中央轻甩云袖,柔弱翻转折腰,生生一个美。
这个幼年时到处流浪,八岁时父亲病故,九岁进入继父家过着寄人篱下日子的二十二岁的女子用眼角的余光将台下的情景尽收眼底。
经历坎坷,一朝得以站在这戏台上,得到“高人”提携,怎可轻易失去这个机会?
忽然台下似有骚动。
难不成是黄金荣来了?
露兰春在缓步小走时朝台下看去。
原来是一个卖花卖烟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女子皮肤白皙,面庞柔美,一双大眼睛流露着和善之情。
露兰春藏在云袖中的手指狠狠掐在一起。
对于这个卖烟女子,露兰春早已注意到。
七天前,此女第一次来卖烟,惹得众人纷纷捧场,自己念她是一个可怜人,双手有残疾,也便由着她来。
不想却有一众票友专门为寻此女而早早等在荣记大舞台,就为专门从她手中买上一包烟或买上一束花。
露兰春微微皱了一下眉毛。
最可恨有人为了捧此女的场,竟然从此女手中买了鲜花,转而再投掷到台上。
自己这个以文戏功底扎实享誉上海的京剧名角怎么可以接受没有诚意的“鲜花”?
……
“来包香烟。”一个穿着马褂的富家子弟面带微笑地说道。
孟水芸低声问道“先生要哪一种?我这里有一品香、玉堂春、影星、红妹、大众……”
那富家子弟将一个大洋放进烟架,道“一品香。”
这个温婉的女子拿起一包一品香递于那富家子弟。
孟水芸正待将钱找于那人,那人一笑道“其他的做打赏了。”
有一人道“我要束百合――”
孟水芸执意将其余的钱找于那富家子弟,正待去拿花给刚才那寻花人,只听一声高喝“哎呦,黄老板,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众人均回头望去,一个五十岁的发福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发福男人一双眼睛根本没有看向众人,只盯着戏台上的露兰春。
来人正是上海第一大亨黄金荣。
也卖了一些日子的香烟,出入几大戏院,孟水芸早已听说此人的名号。
孟水芸将花递送给之前那人,刚要转身悄悄走到戏院角落里,不料眼神凌厉的黄金荣早已看到她。
黄金荣挑起长袍,缓步朝孟水芸走来。
“我要‘玛利亚’。”黄金荣面含微笑道。
孟水芸惊骇地看着这个让整个上海震上三震的第一大流氓头子。
“先生,没有‘玛利亚’。”
“可有‘扶郎’?”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这边。
孟水芸低下头,道“我这里只有红玫瑰、郁金香、马蹄莲、白百合。”
黄金荣哈哈大笑道“早听说我戏院来一位惹得众人喜欢的卖花姑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黄金荣猛一拍巴掌,道“姑娘今后尽管来此,我黄金荣喜欢。”
“喜欢”二字被重重加强。
黄金荣抓起一束红玫瑰,随手放下一个大洋。
这个富态的老男人将鼻子放进红玫瑰花中深深地呼吸着。
意味深长道“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黄金荣哈哈大笑着手捧红玫瑰转身走向戏台。
人们纷纷回转身子,人们早已忘记戏台上那个上海第一京剧名伶。
露兰春内心发冷,但面容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容。
云袖中,指甲早已掐破了皮肤。
“荣叔,可是有些日子没有来――”露兰春俯身接过那束红玫瑰,温柔地说道。
黄金荣伸手轻轻拍了拍露兰春的手背,道“有你在,我怎么能不来?”
黄金荣转过身子走向那个专门为他留的专座。
巨大的八仙桌子上摆放了大量的上海小吃。
黄金荣将手放在桌子上,随着露兰春的演唱,五根粗壮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
众人渐渐沉浸在露兰春的演唱中。
黄金荣似有些累了,轻抚额头时,这个富态的老男人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温婉的卖烟卖花的姑娘早已不见。
一丝怅然若失浮现在黄金荣的眼眸中。
露兰春是一个何等聪慧的女子,站在戏台上,尽管口中唱着铿锵的唱词,但场下的一切早已尽收眼底。
……
后台。
“啪――”一根簪子被狠狠摔在梳妆台上。
露兰春气恼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二十二岁的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上海滩站稳脚跟,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贵人捧上天,怎么会轻易再堕入尘埃?
自己九岁学艺,十四岁登台,一路辗转流浪,吃尽人间苦头,怎么可以输给一个手有残疾的卖烟的女子?
一个身穿灰布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低声道“那女子每天要走上四五个戏院,想必此时是在上海大戏院呢。”
露兰春用手挑起白色的衣袖,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那男人弯腰朝露兰春拱手,道“匀亭去了。”
说完,男人走了。
……
午夜,上海大戏院。
熙熙攘攘的人流早已走散。
孟水芸站在上海大戏院门前的平台上,高兴地整理着烟架。
她细心地将一个个铜板拿起,一一放进随身背的一个土布挎包里。
长此以往,一个月自己定然能赚上两个大洋。
还有一束白百合没有卖掉,今夜得了许多钱,这小小的一束白百合就当作奖励自己的礼物吧。
想到这里,这个温婉的,从来与人无争的女子将那束白百合拿了起来。
霓虹灯下的白百合变换着色彩,时而红艳,时而青绿……
温和甜美的笑容洋溢在这个女子的脸上。
久违的笑容,甘甜的笑容。
尽管众人不放心她一个女子出入戏院,但拗不住她的恳求,也想着让她早日建立自己的自信,众人也就允她出来。
众人约好,每日夜里,孟水芸最后来的戏院是上海大戏院。
散场后,奇峰会拉着黄包车来这里寻孟水芸。
为何此时还不见奇峰的身影?
孟水芸有些心焦地朝远处望去。
忽然,两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来,几个黑衣人迅速从车里跑了出来。
一切太过突然,来不及思考。
不等孟水芸惊叫出来,几个黑衣人早已将这个小女子的嘴捂住,胳膊捆束上。
孟水芸被狠狠丢在汽车后座上,一个身穿灰布长袍的男子道“梅家弄――”
两辆汽车朝梅家弄开去。
被蹂躏的白百合在凄冷的夜风中摇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