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问题是,这些正确的事情凑到一处,怎么就特么这么别扭呢?
尤其是薛向,将解盐收归国有专营,他的江淮发运使倒是舒坦了,有钱买粮了嘛!可对陕西经济,绝对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蜀中制盐法在解盐中得到应用,当初四通商号是出了力的,有两成股份在里面,销售也是以商号为主,一直搞得风风火火。
如今薛向这么搞,是背叛了自己和四通商号,是笃定自己不敢拿陕西财政开玩笑,所以准备硬生生吞了这两成股份,作为给王安石的投名状!
没说的了,这就是在为接下来的“均输法”做准备。
后人往往将这个法同国家调控联系到一起大加颂扬,认为这是抑制大商人,权贵们的有效措施。
但是认真研究就会发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
理解“均输法”,最要紧是八个大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所谓抑制大商人垄断,以国家资本进行低买高卖,以国家名义侵夺商人利益,不但在当时就招致误读,甚至千年之后,也有无数专家学者误读。
汉代均输法,是汉武帝对外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导致国家经济即将崩溃,不得已采取的国内掠夺措施。
将各地赋税贡物,折为当地最多最便宜的物品,运到价高地区销售,其核心是官营商业,目的是抑制个人商业行为,充实国家财政,核心是卖和利。
的确在短期内给汉武帝救了急,但是其后产生的灾难性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值得庆幸的是,汉武帝两次豪赌均输,算是赌赢了。
即使这样,汉武帝在巡幸泰山后也下诏:“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而王安石的《均输法》,核心与之大不相同。
宋代汴京,粮食仰赖东南六路运输,漕粮上供量,到如今已高达一年五百五十万石。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这些粮食当中分为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租赋,还有一种,则是补租赋之不足的入粜。
司马光就曾经上奏,六路粮食产地,老百姓粮足而钱乏,所以国家应当从这些地方购买粮食,以防止粮贱伤农。
大宋立国百年,从最开始全部租赋,到租赋渐渐减少,入粜渐渐增加,到苏油所处这时代,入粜已经占到一小半。
王安石之法在宋代已经有人用过,仁宗朝时,许元担任发运使,诸路岁欠米贵的时候,则令输钱,以当税额。然后于米贱诸路购买粮食,补足当年朝廷租赋额度。
这就是王安石《均输法》的核心之一——徙贵就贱。
第五百四十四章 均输法的弊端
王安石早就发现了大宋物资上供制度存在的巨大缺陷。
其一,是诸路上供之物都是定额,丰年不能增多,歉岁不能减少。
其二,是上供虽然固定,但是消费不固定,消费少的时候会导致粮食陈腐,不得不半价而出,导致巨大浪费;消费多时有导致仓库搬空,不能足用。
其三是各地加在农人身上的租赋,常常使用支移,折变等办法,粜买的时候,也经常不根据实际情况,或求于不产,或贵买于非时,增加农民负担,给了商人们操纵物价的机会,增加政府开支。
消除这些弊端的办法,除了徙贵就贱,再有就是用近易远,就是如果有多个产地都丰收,那就到距离近,交通便利的地区购买。
所以王安石的《均输法》,和桑弘羊的有很大区别,核心是利用市场机制,解决京师物资供应问题。其总的目的是协调供需关系;提高财政收支的效率;扩大政府购买力;撙节购买、运输等开支;减轻农民负担;打击商人“擅轻重敛散之权”操纵市场的兼并行为。即所谓“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与均输法配套的措施还有二:首先需要扩大发运司的职权,拨给发运司专项资金,用于采购,赋予“从便变易蓄买”的权力,并增辟官吏。
其次,需要建立京师所需与发运司上供的信息沟通体制,以及发运仓储,让发运司预先知晓京师库藏状况,根据实际需要合理安排籴买、税敛、上供。
听起来非常美好,然而从辩证法的观点来说,凡事有利则有弊。
据苏油所知,《均输法》,玩着玩着,就被官员们玩反了。
不管是当今还是后世,不管是两个时代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均输法的根本目的,压根就不应该是什么用市场机制解决物资供应问题。
它应该是朝廷的调节措施,根本目的是收纳东南农户手中的余粮!让大家有钱可用,避免谷贱伤农!
其一,如果农人手里的粮都不够吃,什么均输不均输,都是瞎扯。
其二,如果《均输法》的范围涵盖诸路上供的所有物品,这明显会干扰市场。
其三,地方官员有了国家政策,在打击完商人后,会在本来用于租赋的粮食的额度上增收——因为现在农人已经无其它渠道可以卖粮了。
然后他们会用这部分粮食骗取朝廷的均输钱,中间的差价,自然落入他们的腰包,同时侵害了农人的应得利益,商人的应得利益,国家的应得利益。
用不了多久,官员们就会想出很多办法来吃肥自己——折钱过重,折钱不均,钱米并征这些现象就会接踵而来。
比如欠收米贵之际,官府本应当收钱不收米,可要是收钱的折价,比当地粮食的实际市场价还要贵呢?
比如后来江南西路斗米四十五,政府收购谷米和粜价为五十,而命百姓折钱纳赋的时候,高达斗米九十!整整翻了一倍!均输折钱,还不如就地买粮纳粮!
然后发运司很快会变得腐败,比如东南上供粮食,均输本来只应该是赋税的有效补充,然而发展到后来,只要转运司上缴的租赋粮食一日晚到,发运司就会拒收。
然后从自己仓库里以均输的名义发往京师,美其名曰以入粜补租赋之不足,然而其所定价格,甚至能高出市价几倍之多!
这个操作过程中,发运司实际上用的是丰年积蓄的旧粮,并未支付给农人钱钞,紧接着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经济危机——东南钱荒!
这个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凸显出来,宋朝很快就会变成以入粜代替租赋的国度,原因只有一个——官员们有利可图!
与之相应的,是漕运,漕仓等国家税收制度的败坏,以及花石纲等诸多名目发纲的诞生,等到不懂经济的蔡京蔡豫大一上场,在经济危机下再滥发盐引败坏有价证券的信誉……
事情真到那一步,大宋就基本没救了。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寒,赶紧给王安石写信,将这些事情一一点了出来,然后告诉王安石,千万千万,一定要开章明义,说明均输只是租赋的补充;
还有就是为了避免引来夺商贾之利的非议,解盐股份一定要处理好,并且在律文序言里,一定要说明大宋《均输法》,与桑弘羊那倒霉的《均输法》的区别;
其三,强烈建议《均输法》,只涉及国计民生中最重要的粮食,改革之初,不要涉及过多输粜种类,只解决特定问题就好;
最后,各地粮价的监控一定要有有效举措,而且必须明确到新法条文里边,决不能在今后出现价格倒挂的现象。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告诉王安石这个东西需要数学专才参与,需要能力之辈执行,我这里给您老推荐两个人——沈括沈存中,章惇章子厚!
汴京城,王安石宅。
王安石,吕惠卿,王雱,正在阅读苏油的来信。
王安石感慨道:“蜀学精细纯三路,有些门道啊,新法后续推演,丝丝入扣。”
王雱表示不服,讥笑道:“我看就是希望新法不行,这是事事朝坏处想!”
吕惠卿却是看到了另一方面:“说了这么多,苏明润这其实是替投资解池盐务的商贾们张目吧?要说这里边没有他的一份利益,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王安石摇头:“吉甫扯太远了,不管苏明润目的如何,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是不是我们新法的漏洞?我们是不是应该填补上?”
“如今《均输法》尚未出台,在条例司就已经引发了争议,陈旸叔,苏子由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是行桑弘羊之策,夺商人之利,和苏明润指出的如出一辙。”
王雱再次冷笑:“焉知不是叔侄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吕惠卿说道:“会不会苏明润见明公得用,想要改弦易辙了?”
这个问题很严重,当世颜回啊,要是再来一个当世子路,他的地位铁定难保。
王安石将信件收了起来:“我早已明确表过几次态度,但明润的态度也很坚决,可以配合,但绝非同道,我是说服不了他……”
吕惠卿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苏明润自是干才,不过他那叫配合吗?军器监财权独立,其收支用度,计司一概不晓,谈何配合?薛向举解盐为本,行发运事,他就首先反对。”
王雱折扇打开:“父亲,我有一策。”
王安石说道:“何策?”
王雱笑道:“我们来个声东击西之计,苏明润不是要求解池明晰股权吗?我们就依他,甚至让薛向保持陕西盐政现状都不是什么大事体。”
王安石说道:“雱儿你说得轻巧,那发运司周转之本何来?”
王雱笑道:“别忘了,大宋还有一大财源。”
吕惠卿立时会意,赞叹道:“妙!公子所言,当是内藏!”
王雱点头:“对,内藏!请官家拨出内库钱五百万贯、米三百万石给薛向为本即可。经济之能,薛向也不弱于他苏明润,必能济事!”
王安石有些犹豫。
吕惠卿言道:“明公,公子所言有理。内藏钱粮,放着也是放着,明公不借,估计到时候军器监也会借。与其用于那头吞金巨兽,血本无归,不如先用于调运纲粮,使之增加国入,节省国费。两相对比,哪头重要?”
第五百四十五章 军工和三产
王雱说道:“还有别忘了皇宋银行和四通钱庄,他们的慈善青苗贷款,比我们早行十年,无论是利息还是扶持方案,对我们接下来《青苗法》的推行,绝对是巨大阻力。”
“此举可以抽紧皇宋银行的银根,如此一来,我们的《青苗法》便成为呼应时局之需,一枝独秀。能够为接下来诸多新法推出,铺平道路!”
说到这里不由得对自己一举多得的主意非常得意,放声大笑起来。
吕惠卿也劝道:“明公,蜀中青苗贷,固然有它的好处,可是明公别忘了,此举虽然于农人甚得便利,但是于国却无利,见效太慢了。”
“陛下以理财为第一要务,明公觉得,是指的民富,还是国富?这几年战事刚刚消歇,灾害却又频繁起来,国家财政,已经难以支撑了啊!我们的《青苗法》,兼顾农人的同时,还能增加国入,不比银行钱庄强过百倍?”
王安石终于下定决心:“罢了,就如此议,这苏明润举荐的二人,沈括行,可章惇是怎么回事儿?此人名声至鄙!”
吕惠卿内心里其实要的就是这个名声至鄙,这样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明公,打一棍子还得给一甜枣呢,苏明润与我等虽然立场不同,却也尽力给我们查补缺漏,算是盟友。”
“接下来要动内藏,就相当于动银行,动钱庄。有些人的面子,该给的,也是要给……”
四月,苏油回了一趟汴京,唐老头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一节,苏油作为唐介的老战友老下级,赶到灵堂致哀,还要献上祭文。
巷口车马辐辏,都是朝中士大夫,唐介直声震天下,在士林中口碑极好,因此前来悼念的人非常多。
苏油赶到灵堂,唐介已经入殓,乌黑棺材摆在大堂,堂上挂着唐介的画像,身穿紫袍朝服,瘦削嶙峋,一如其生前的风骨。
苏油叹了口气,上前恭恭敬敬施礼,献上祭文,开始安慰家属。
很快门口一阵骚动,苏油回头,却看到了种谊的身影。
赵顼来了。
赵顼在唐介临死前就来过一次,唐介弥留之际还在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赵顼也忍不住落泪。
如今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唐介这个人,不管眼界见识胸襟如何,绝对是皇宋一等一的骨鲠忠臣。
看到堂上唐介的画像,赵顼跟王中正低声说了两句,王中正躬身去了。
赵顼这才拭去眼泪,开始安慰唐介的家属。
身为国家计相,之后又担任国家副总理,但是从丧礼上看,老头家境不咋的。
赵顼见到苏油:“明润你来了?”
苏油躬身:“陛下还请节哀,另外唐公家境……唉……其后人遗孀,还望陛下出旨意优抚之。”
赵顼也默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