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林问道:“想来郑州石家庄,法式是齐全的了?”
石通点头。
苏油拱手:“法式自是齐全,唯一的阻碍,在于度量,眉山法式,比汴京精细太多,苏油担心……”
高士林说道:“担心个屁!只要能产出这样的苗刀,我们就自己在胄案里搞搞,这个干系,哥哥替你担了!”
苏油拉着高士林坐下来:“十二条陈倒是上去了,接下来要是没有新动作,只怕御史们又该坐不住。”
高士林就有些无语:“哥哥虽是右班出身,可一样追求诗酒年华……”
苏油说道:“得,那我就不管了。要诗酒年华,别看你是勋贵,我能比你精通一百倍你信不?”
高士林看着玻璃茶壶里飘着的雀舌般的茶叶以及槐花:“信!不敢不信!”
说完笑道:“那从哪里入手?”
苏油说道:“开夜校!搞培训!”
……
胄案夜校,四盏喷灯,咝咝地响着,照得如同白昼。
不过用的不是酒精,那东西还是偏贵,苏油也不准备刻意压价,于是胄案喷灯所用的燃料,是胄案最容易搞出来的东西――水煤气。
水蒸气通过炽热的焦炭,得到的气体就是水煤气,成分是一氧化碳和氢气的混合体。
至于灯具管道球阀这些细节,石家早已掌握。
苏油夹着包包和文具走上讲台:“今天是我们胄案夜校第一届急训班开课,同学们好。”
下边一群都是匠人领班组长之类,你看我我看你。
苏油无语:“我跟你们问好了,你们要说先生好。”
大匠作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小先生好。”
其余人等才赶紧七手八脚站起来:“先生好先生好……”
苏油招呼大家坐下:“还不太整齐,不过这次就算了,班长以后要注意课堂纪律。今天我们先讲工程制图第一课。”
“制图有很多的体例,对应到工件,就是法式,看懂了图,就能按照图纸制造。”
“我们今天从最简单的开始,先讲直线的画法和特性……”
一堂课一个时辰,结合了几何,数学,制图,物理。
讲完后,苏油取出来一个竹箱子说道:“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接下来要操作的机械和要制作的东西。今天大家回去,要完成练习册后边的五道习题。明天交到我这里来批改。做得好的有奖励。”
“辛苦大家了,给大家准备了陈婆婆肉饼当夜宵,每人上来领一个。”
大匠作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怎好还劳官人破费?”
苏油笑道:“我还没说下课,大家就得叫我先生,以后都是如此。”
“不管是谁,都是我请来的。只要站到了这讲台上,大家就要给予足够的尊敬,也是给我面子,懂了没?”
“是,小先生说了算!”
苏油说道:“今天的课看起来简单,但是随后越来越深,不信大家可以回去翻翻教材后边,看看都是些什么内容。”
“记住,即使你能全部领会,这些也还只是基础!明天郑州那边的机械就要过来,到时候还有上机操作实践课程,咱们啊,慢慢来。”
第二天,讲课人变成了张藻。
第三天,讲课人变成了张麒。
等到第四天苏小妹上讲台,匠人们不干了。
他们嚣张,苏小妹比他们还嚣张。
苏油一直跟在教室后边随堂,还没等他发话,就听苏小妹一拍桌子:“闹什么闹?你们当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个笨得要死,要不是小油哥哥求我,我才懒得来呢!”
“你们手里的教材,就是我编写的,有谁全都看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国舅
大匠作想举手,想了想又偷偷缩了回去,小丫头生气的时候气场贼强了。
然后就见苏小妹啪啪甩了两本册子在桌上:“就算第一册都懂了,还有第二册,第三册!水力装置上的渐近线齿轮,原理谁懂?谁会画?!”
好险!大匠作拍了拍胸口,幸好老子刚刚没举手!
苏小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拿尺规呼呼作图,没一会画出了一个大齿轮,旁边一溜的计算式,然后拍了拍沾着白灰的小手:“这么能闹,谁来照着画一个?”
一群匠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这回彻底老实了。
苏小妹咬着牙道:“谁再闹,班长给我轰出去!反正最后又不是我损失晋升加薪的机会!”
大匠作拿胳膊肘捅了捅同桌的张麒,低声道:“小七先生,你会画不?”
张麒埋着脑袋正跟苏油出给自己的椭圆题搏斗:“认真听讲,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
胄案进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当中。
匠人们第一次觉得,自己祖祖辈辈研究的那些玩意儿,竟然可以从中提炼出一种形而上的玄妙学问。
万法皆有准,这是一个倒圆锥形的体系。
一条直线,一个圆,几条简单的道理,然后成螺旋形的往复叠加扩大,最后形成一个逻辑严密,无可或易的体系。
以前照着祖传的法式干活,那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如今小先生将里边蕴含的道理一讲,匠人们这才明白――哦,原来祖先当时这个地方如此设计,是因为这个定理;那个地方那样设计,是因为那个公式啊……
虽然还很懵懂,但是人人都明白,这绝对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跑不了。
无数匠人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将娃子们都招过来:“来来来,今天先生的课都在这里了,我给你们说说,祖宗的玩意儿都要懂啊,不懂的今晚没有陈婆婆肉饼吃……”
历代大匠作其实也不一定能搞清楚理论原理,不过是他们的实践经验丰富,不知不觉地将这些原理运用到了生产里边。
然而这不妨碍苏油刻意误导,看着小先生对胄案各种古老法式的神奇设计赞不绝口,然后拉着匠人们分析其中蕴含的那些理科知识,匠人们都觉得自己羞没了祖宗。
自家先辈的东西传下的东西都不会,这对宋人来说,就是悖逆,走出门去都抬不起头见人的。
宋代寺监,各种伎术官,比如司天,医学,不少都是家族传承。
胄案作坊,同样如此。
不少匠人就求告过来,小先生,嘿嘿嘿,家里几个不争气的,能不能也来跟着听听?
光我们回家再讲,总是隔着一层,这些都关系着娃子们以后的钱粮啊……
苏油手一挥,爱来都来,如今圆锯之类的都到位了,坐不下就去兄弟单位将作监那边借人,修大教室!
今天高士林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年级比他大些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说人家是小孩,其实跟苏油自己年岁差不多。
苏油今天讲百分尺和千分尺的原理,下课之后,才背着书包过来:“苏油见过案判。”
高士林问道:“怎么样?匠人们都还学得进去?”
苏油笑道:“进度很快,多数东西他们本来就会,就是提炼一下而已。”
高士林笑道:“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外叔父,曹佾。啊对了,就是大相国寺见过那位皇城使的兄长。对胄案课程好奇,一起过来看看的。”
那这位就该叫国舅了。
曹佾拱手道:“明润所讲的百分尺和千分尺,让人茅塞顿开,正好相求的那件事情,应该与此相关。”
苏油笑道:“我们去教研室细说吧。”
来到教研室,张藻张麒苏小妹,一人一张桌子,正在批改作业。
教研室墙上,挂满了各种教具,书架上全是各种黄铜的机械部件。
给几人上了茶,苏油问道:“未知贵人所来是为何事?”
高士林说道:“我这叔父,走的文人路子,音律诗词都是行家,这次要去扬州做官,便想请教明润一二。”
曹佾说道:“扬州繁华,但是浮习太重,竞以奢靡为夸,这点和益州有点类似。我想借鉴眉山的路子,使其衣食足而知礼节。想来想去,只有从书籍入手。”
苏油说道:“那是准备自己印刷吗?还是从眉山购入书籍?”
曹佾说道:“眉山书籍精良,但是价格实在昂贵,我想还是自行刊印比较好。”
苏油说道:“此事不难,眉山史家制瓷精良,国舅可以找他们购入一套瓷码,然后别的就都好办了。”
曹佾拱手笑道:“本来还想自行制码来着,但是刚刚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活字码唯眉山精良,不次于雕版,却是有原因的。”
苏油笑道:“的确,而且刚刚那节课,只是原因之一端。林林总总,几十上百项的改进,字码,用墨,纸张,工序,积累起来,才有了如今的眉山印刷。国舅去扬州推广文字,要求不用太高才是。”
曹佾笑道:“如此瓷码一事就拜托明润了。”
苏油笑道:“此事容易,我这就修书一封,让他们直接往吴中发货,曹兄抵达扬州,去四通商号会所领取便是。”
曹佾大喜:“这样就太好了!”
几人正说得开心,就听苏小妹的声音响起:“那谁,你别乱动机械教具!”
几人转头,就见曹佾带来那个孩子,正在伸手摆弄架子上的黄铜工件。
高士林尴尬道:“呃这位……这位是我家……小哥。”
苏油将工件取下来:“觉得有趣是吧?这个教具讲授的原理是这样的,你转动这个轮子看看。”
那小孩转动轮子,就见连杆前方带动两个齿槽,每转一圈,齿槽就往前推一下。
苏油笑道:“这叫步进系统。每转一下,就发生一次步进。”
那小孩问道:“这个有什么用?”
苏油说道:“我们假设一件皮甲,需要用铆钉装配护肩,护心,锁带。通过这个机械,便能够做成一个传送带,一个工人只负责护肩,装好后放到传送带上,传送带通过步进机械,将皮甲传送到下一个只安装护心的工人那里。”
“如此每个工人只需要专精一个细节,一个步进机就能形成一条流水线,不但效率提高,工艺也更加精湛了。”
那小孩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是水轮转一圈,才走这么一小步,太慢了。”
苏油又取了一个齿轮组的构件下来:“你看,这个就是用来改变转速的机械部件。大轮转一圈,小轮就能转无数圈,它们之间的比例,便由两轮齿数的比例来决定。你可以试着数一数,算一下,再转一下,看看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