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从来都认为,官体,不是强行制定与百姓的隔阂;体面,更不需要用精美的衣冠,繁琐的规矩来装裱。”
第七百四十三章 言传身教
“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任命,勤勉地去完成它,就是最大的官体;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表达出自己的善良,就是最大的体面。”
“用自己的能力,和村中的孩子一起研发出一道美味的吃食,然后大家一起分享。我不认为这是无礼的表现,恰恰相反,这才是‘礼’的本质。”
“故《释名》有云,礼,体也,谓得其事体也。”
“《礼记・祭义》、《周易・序卦》,所以言礼字,从示,从丰者也。”
“示,以身作则;丰,使裕衣食。礼的本原,是自己对别人怎么样,对祖先怎么样,而不是反过来,要求别人对自己怎么样。”
“周代礼兴,而后崩坏,礼才渐渐成为了强行约束人们内心与行为的东西。”
“不再是人对于自身的要求,不再发自内心出于自然,沦为了‘礼教’,成为了制度与枷锁。”
“所以《汉书・艺文志》记载,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娃子们捧着饭碗,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
蔡京笑了,晏小山侍才而骄,一路行来意气风发,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来,眼前这位你再指点看看?
晏几道都傻了,想要反驳又无从反驳起,因为苏油所举的书籍章句他都读过,但是却从没有细想到这一层而已。
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以为家中进退讲究那一套便是礼的定义,以为那些东西只是富贵阶层才能匹配,才能拥有。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其实也是庶民们理所当然应当拥有的权利,这是每个人内心应当尊奉的标准,而不是士大夫阶层才能拥有的特权。
苏油端着碗转身,朝村中的祠堂走去:“所以我认为,锦衣玉食百供一人,不是士大夫的荣耀,而是士大夫的耻辱。只有那些有心让我大宋所有子民,大家都能一起享受到一碗蟹粉拌饭的士大夫,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蔡京对若有所思的郑侠和呆若木鸡的晏几道说道:“别愣着了,走吧,我可是希图少保的饭菜好久了,今日算是沾了二位的光。”
来到村中,祠堂前的平地上,搭起了很多的竹竿,竹竿上挂着很多洁白光亮的线状物体。
苏油给三人介绍:“这东西叫‘粲’,本意是精米精食。古法先取糯米磨成粉,加以蜜、水,调至稀稠适中,灌入底部钻孔之竹勺,粉浆流出为细线,再入锅中,以膏油煮熟。”
“因其流出煮熟后,乱如线麻,纠集缠绕,又称‘乱积’。”
“传统的酸浆法制作工艺,耗时长了些。”
“如今新法出来了,称为‘米缆’,已可干制,洁白光亮,细如麻线,和面条一般,除了可以保存,味道还很好。太湖工地上的工人们很喜欢吃。”
“这东西已经加工成了半成品,利储存利运输利速食。两浙路旱情以工代赈,七万人的饭食,总要想出些办法。”
“米缆易断,如果不用酸浆法经过发酵,便要先制糊,生料和熟料混合捶打,然后挤压入沸水使之成型。”
“新法用新米不行,得用陈米,陈米直接食用口味不好,花一些小心思,料理成美食,家中新妇,也能得婆婆一句赞誉不是?”
来到堂屋,刘万春上来迎接:“两位先生来了,蓬荜生辉啊……”
苏油笑道:“万春你陪着客人,我下去安排饭食。”
郑侠与晏几道面面相觑,刘万春也很尴尬,只有蔡京大大咧咧:“坐下叙话,少保便是这般,习惯了就好了。”
不多一会儿,几道菜上来,虽然是盛放在极为粗糙的大碗里,但是因为菜色精致,配色可爱,滋味香浓,反而是别有一番情趣。
蟹粉豆腐,蟹粉炒时蔬,蟹粉蒸蛋,还有一个蟹粉狮子头。
每人面前还有个黑砂锅,里边是滚烫的肉汤,上面盖着一层鹅油保温。
苏油又端着一个大盘子出来:“来来来,体验一下。”
盘子里一共五份食材,每一份都一堆零碎。
苏油将食材布好,这才坐了下来:“跟着我操作啊……”
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油。
就见苏油拿起小盘子:“先生后熟,先荤后素,一样样来啊……猪里脊片、鸡脯肉片、乌鱼片,水过五成熟的腰片、肚片、水发鱿鱼片……豆芽、韭菜,以及芫荽、葱丝……这个小山先生肯定还不认识,这是草芽……姜丝、玉兰片、豆腐皮……好了,接下来大家将用水略烫过的米缆倒进去……”
“我再给大家每日加一勺新炒的蟹粉……好了可以吃了……”
晏几道再次刷新了三观,没想到在太湖边上一个小圩田里,领略了一番如此有仪式感的吃法。
然而还没有完,苏油拍拍手,刘万春的浑家又端了一大盘螃蟹上来,然后给众人都发了一套小巧玲珑的工具。
苏油笑道:“刚刚小山先生笑话我仪状粗野,那我先给先生道不是了,这回我们整文雅一点,请!”
晏几道拿起两件工具左看看又看看,靠,这怎么玩?
苏油说道:“这叫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吃蟹要吃得文雅,就得靠这个。”
郑侠赶紧拱手:“少保,刚刚叔原言语有失,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就不用为难他了。”
晏几道冷汗都下来了,也赶紧拱手:“刚刚少保一席话,让我实在汗颜,还请少保宽饶则个。”
蔡京偏过头偷笑,不忍心看晏几道的惨相,早告诉你别装,你要装他比你能装一百倍!
刘万春也偏过头偷笑,恩公其实也是现学现卖苦练蟹八件,几天下来也弄坏了不少螃蟹,原来是等着这一场。
见两人服软了,苏油这才罢休:“其实我也是才弄出来的,我们随便牛吃螃蟹无所谓,不过女生们喜欢优雅,列位学了回去传给家中女眷,交游时也多得一道赞誉不是?”
接下来就是跟着苏油学吃螃蟹了,用锤子始在蟹背壳的边缘来回轻轻敲打,这是先将蟹壳敲松,方便掀盖。
掀开背壳和肚脐,用镊子剔除蟹鳃,用剪刀剪下蟹腿蟹螯。
用签子剔蟹肚的蟹肉,或捅出或钩,取出蟹腿肉。
用长柄勺刮下膏黄。
所有操作都是在剔凳上进行,其实就是一块加工成荷叶形状的银砧板,打开蟹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蟹螯垫在剔凳上,用小锤砸开。
一番操作下来,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晏几道,都不得不叹服一声――讲究!
然而还没完,吃过螃蟹,刘万春浑家又上来了,还要用姜汁菊花水净手。
之后才开始吃菜。
蟹粉的鲜美让众人惊绝,苏油说道:“做这个的目的,一来是太湖周围螃蟹众多,这东西九月最肥,过后就没有了,做成蟹粉,可以保存一年都不变质。”
“二来太湖水产,以后会成为一项产业,会制成罐头,就如莼菜那般,与海产一起送往大宋各路,给当地百姓多谋得一份收入。”
郑侠和晏几道这才明白苏油的意图。
第七百四十四章 晒盐场
晏几道当年在汴京也是吃过螃蟹的:“家父还在世的时候,也得过宫中赏赐的螃蟹,听闻足足一贯一只。小时候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苏油说道:“正是,然而在太湖,‘霜蟹当日不论钱’,价格至贱,如白虾之类,一文可得一捧,合起来一斤才五文。”
“这就是商品流通的重要性,白虾可以加工成虾干,螃蟹可以加工成蟹粉,凤尾鱼可以加工成罐头,一来可以让大宋更多的百姓品尝到这方的美味,二来可以给地方百姓们增加收入。”
晏几道离席躬身:“一向多听传闻,总以为当今世风日下,必无古之贤人。”
“所谓仁者,不过近懦;所谓善者,不过近伪;所谓智者,不过近奸罢了。今日受教矣。”
苏油也赶紧起身还礼:“小山先生言重了,保持这份警惕和怀疑,接下来要拜托你们做的事情,苏油就放心了。”
郑侠这才拱手道歉:“是郑侠拖累明公,惶愧无地。”
苏油招呼几人重新入座:“昌国是要去的,那边是海产大基地,我肯定要去考察。到时候介夫先生与小山先生一起同行,就算是我给朝廷完成了任务,难道还真放先生在海岛上啊?”
“两浙路要效仿京中《时报》那般,举办《潮报》,不过与《时报》长篇累牍歌功颂德不同的是,苏油要借助两位先生大才,做个白衣御史,监督两浙路官员豪强,与民发声!”
“啊?”郑侠怎么都没有想到,苏油会给他这样重要的任务。
苏油说道:“刚刚小山先生说了,仁近懦,善近伪,智近奸。而理学学派认为,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仁与懦,善与伪,智与奸,永远贯穿于人的内心当中。”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苏油自问不是完人,还要拜托二位先生监督扶持,让我能保持仁善之心。”
郑侠心底异常感动,他完全没有料到苏油因他去职,不但没有怨恨,还托以这样的重任:“郑侠赴汤蹈火,也要襄助明公成此大事!”
“不行!”却是晏几道出声阻止。
郑侠扭头:“叔原!须知介夫非贪生怕死之辈!”
晏几道目光炯炯:“你已经连累了明润一次,还要连累他第二次吗?!”
郑侠这才反应过来,要是以后《潮报》里登出了什么重磅炸弹,作为主办此事的苏油,肯定又要吃挂落:“这个……”
晏几道说道:“所以办报得我们自己来,和明公没有一点干系。”
说完对苏油拱手:“先父在世时,名声还算好,如今朝中,尚有不少故旧,我去给介夫化缘,这报纸,我们独立来办!”
苏油不由得苦笑:“那不行,如果只由你们发声,都没有我讲理的地方了。”
蔡京建议道:“那就再办一份,两浙路两份报纸,一份官方的,一份民间的。”
苏油眼神一亮:“有道理啊……那就这样,既然小山先生说有办法筹措到资金,我这边就让秦少游大展拳脚与两位打擂台了。”
郑侠拱手:“山抹微云君,明公可得让他手下留情才好啊……”
大苏去了密州,密州今年也遭了严重的旱情,如今的胶西,可谓庄稼歉收,盗贼遍地,民间纠纷不断……
就连苏轼自己,都与下属刘庭式一起,到城边荒废的菜园中挖野菜,每天只吃些杞菊等野菜充饥。还整了两篇文章,《杞菊赋》《后杞菊赋》。
文章很漂亮,但掩盖不了困难――“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日子虽苦,但总算苦中有乐。直到一次沿着城墙根挖野菜时,忽然在一丛枸杞旁发现一个用包裹裹着的弃婴。
抱着婴儿回衙后,他立即下令州府的官员到野外去捡拾弃婴,自己也“洒涕循城拾弃孩”。
短短几天时间,州府中就收养了近四十名弃婴,苏轼把这些弃婴分别安排到各家抚养,政府按月给抚养费。
同时开仓放粮,还将州衙官吏的口粮匀出一部分,为断粮的饥民解燃眉之急;
上书中央,如实反映当地灾情,要求朝廷选派官员视察,体量放税,或给予补助。
而对付盗匪,则采取“以盗治盗”的法子,招安了一股大匪,然后用这股盗匪去清剿其余!
如今总算是稳住了局面,当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面世后,这娃竟然还有心情写信大加赞赏,称秦观不名,而叫他山抹微云君。
秦观的文名,一下子就传扬开去。
晏几道也是词坛圣手,自然有些不服:“叫他来!”
苏油拱手:“都惹不得,一个‘灯火已黄昏。’一个‘记曾来处易消魂。’都惹将不得……我还是在杭州坐看你们折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