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超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 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发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发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发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发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毛细吸水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