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看完了信,再看看面前的十只大箱子,心情愉悦得如饮琼浆,舒坦极了。
顾贤弟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仍是个识体面知人情的至交好友啊。
如今杨国忠虽然官拜中书令位极人臣,但实际上朝堂里很多官员都是看不起他的。天下皆知杨国忠本身并没有什么学问,也没经过科考,他的仕途完全靠的是堂妹杨贵妃,是典型的幸进宠臣。
自从当了右相后,朝臣背地里给他贴了很多标签,诸如“不学无术”“无勇无谋”“谄上欺下”等等,没一句好话,杨国忠虽然智商不高,但也不是纯粹的傻子,对别人的议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对他一如既往尊重的,顾青算一个。
重要的是顾青会做人,他与杨国忠从来不玩虚的,先谈感情再聊利弊,最后直接上干货,这年头能遇到这般知情识趣的朋友很幸运了。
杨国忠决定与顾青的友情一定要再次升华,达到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境界。
北边有个安禄山与他不合,没关系,我杨国忠不是没有掌兵权的朋友,西边有个安西军的顾青,朝堂上我的腰杆子照样硬气。
看完信后,杨国忠马上给三省写了一份条陈,命武部尚书韦见素酌情给安西军配给战马粮草和兵器,随后又让门下幕宾写了一道奏疏,详细阐述给安西军拨给战马粮草和兵器的必要性,以李隆基如今好大喜功的秉性来看,顾青全歼吐蕃军的战功尤在,李隆基多半不会反对的。
写完了这些后,杨国忠坐在书房里沉思半晌,取出刚写的条陈,将“酌情”二字直接划去,想了想又添上了具体的数字。
“战马增一万匹,兵器弓弩两万件,箭矢弩矢各五十万支,粮草支应安西全军半年所需,征调关中民夫赴送安西都护府。”
又看了一遍后,杨国忠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人情要送,就要送得实实在在,数量少了不痛不痒,人家顾青未必领情,容易影响双方山无棱天地合的交情。
写完吹干墨迹后,杨国忠正打算叫幕宾进来,下人在书房门外禀报,天子召三省朝臣入兴庆宫议事。
杨国忠叹了口气,他知道天子要议的是什么事。
说来这位顾贤弟真会折腾,远在安西都不消停,不知怎地弄出个“平吐蕃策”,天子这几日连召几位重臣商议,接连好几日都是夜半才结束,第二天接着商议。
兹事体大,几乎要拿大唐的国运气数去赌,三省几位宰相和官员们意见不一,反对者赞同者各半,这也是商议多日迟迟无法决定的原因所在。
命府里丫鬟给自己换上官服,更衣期间杨国忠还顺手调戏了为他更衣的丫鬟,满手的新鲜豆腐舍不得擦,心满意足地将双手拢在袖中,出了书房便换上道貌岸然的右相嘴脸,不苟言笑地上了马车。
进了兴庆宫,入正殿议事。
陈希烈站在正殿门外,见杨国忠走来,陈希烈主动行礼问好。
陈希烈年纪比杨国忠大很多,终究是左相,杨国忠不敢托大,急忙微笑回礼寒暄。
闲聊几句风月后,陈希烈凑过来低声问道:“今日多半仍是商议平吐蕃策之事,不知杨相可有定论?”
杨国忠摇头:“顾青之策有些冒险,大唐的国库恐怕也担不起如此大的开销……”
陈希烈笑道:“老夫与杨相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此计非正道,行的是险招,于国弊大于利,不可为也。”
杨国忠却笑了笑,道:“陈相可有想过,陛下为何三番两次召我等商议此策?”
陈希烈目光一闪,试探地道:“莫非陛下有何想法?”
杨国忠缓缓道:“顾青的平吐蕃策究竟是好是坏,我不予置评,但毫无疑问,陛下是很动心的,否则不会三番两次召我等商议,哪怕反对的朝臣不少,陛下仍要咱们没完没了的商议,为何?陛下分明是在研磨你我,磨到所有人不得不赞成了,此策便可颁行下去……”
看着陈希烈那张老迈沧桑的脸,杨国忠微笑道:“所以说,陈相的目光不能老是盯着手里的奏疏,要多抬头看看陛下的脸色,奏疏写得花团锦簇或是祸国殃民又如何?陛下的脸色才能决定天下事。”
陈希烈摇头,老头儿一生保守懦弱,难当大任,但三观还是很正的,对杨国忠这番言论颇不赞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希烈很有风度地呵呵一笑,聊天就此结束。
杨国忠也呵呵一笑,盯着陈希烈的侧脸瞥了一眼,眼神轻蔑。
迂腐古板的老东西,自以为踏实做事便是忠良之臣,连天子的脸色都不懂看,难怪混到快进棺材了也当不上右相。
一个嫌弃对方是老古板,另一个嫌弃对方是奸佞小人,两个三观不合的人互相微笑,心里各自奔腾着一万头狂吐口水的草泥马。
宦官走出殿外,朝二位宰相笑道:“二位相爷,陛下召二位觐见。”
二人除履入殿,殿内温暖如春,主宾座前分别搁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铜盆,李隆基穿着轻便的常服,赤着双足斜躺在正中的胡床上,正阖目养神。
杨国忠和陈希烈来得较晚,殿内已有两位朝臣落座了,分别是左卫大将军郭子仪,武部尚书韦见素。
见两位宰相入殿行礼,李隆基睁开眼,淡淡地点点头,道:“既然都来了,那么,继续议事吧,此策事关机密,不可宣之于众,朕便与你们几位朝臣商议。”
环视众人一圈,李隆基缓缓道:“顾青所奏平吐蕃之策,有利有弊,利弊难以权衡,兹事体大,不可不察也,故朕希望各位认真思虑,此策是否可行,全在你我君臣一念之间。”
接连商议了好几日,在座的几位朝臣大约也琢磨出味道了。
看来天子是非常希望顾青的平吐蕃策能够施行的,毕竟是除去吐蕃这个百年大患的绝佳良机,难的是大唐盛世多年积累下来的国本可能要因为此策而耗费大半,万一弄巧成拙,耗费掉的国本从此打了水漂,风险太大。
然而,对于好大喜功的天子来说,利弊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败则从头再来,成则远迈太宗高宗,值不值得赌?
李隆基的选择很显然,值得赌。
朝臣们不答应怎么办?没关系,磨到你们答应为止。这才是接连几日召集他们议事的目的,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殿内几位若还不明白李隆基的心思,这么高的位置就算白坐了。
利弊已不再重要了,现在看的是在座朝臣的人品,是刚正不阿继续反对,还是见风使舵改口赞成。
陈希烈虽然保守懦弱,但为人还是颇为正直,于是当先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策不可行。平吐蕃固然是莫大的功绩,可天时地利不对,天宝九载,大唐在西域刚与大食国打过一场,勉强算是平手吧,但大唐的将士也折损了两万余,西域诸国对西域正是蠢蠢欲动之时,此时若再对吐蕃行此策,若然事败,吐蕃定恼羞成怒,起兵来攻,那时我大唐恐连西域都难保,风险太大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皱眉不悦道:“顾青不是在西域刚刚歼灭了吐蕃两万大军么?此战已然伤了吐蕃的筋骨,几年之内吐蕃不敢再兴兵,岂非天时地利正其时也?”
陈希烈摇头道:“安西都护府南接吐蕃,西临大食,境内诸多未服王化的游牧部落,可谓内忧外患,顾县侯固然胜了一战,但仍面临无数危机,若再对吐蕃行此冒险之策,臣恐顾县侯难以收拾。”
一旁的郭子仪忽然插言道:“臣以为,此策利大于弊,可一试。”
“此策最妙之处是不必兴刀兵,以钱财粮草而削敌之国本,上善也。两国之战,哪有不冒风险的计策,陈相非领兵之人,故而为人稳妥,但对我等武夫将领来说,顾青的计策算是很平和,胜率很大了。”
“就算失败,损失的也不过是钱粮而已,若是成功,对大唐而言便是莫大的利益,从此大唐周边邻国再无强敌,大唐可放开手脚,将一部分兵力卸甲归田,这些兵力回到家乡便是劳力,不出几年便能让国库再次丰盈起来,故臣以为,此策可行。”
陈希烈忿然,正待说什么,杨国忠却抢在他面前开口道:“臣也以为此策可行。原因同郭大将军一样,利大于弊,胜大于败,纵然事败咱们损失的不过是一些钱粮,以大唐的国力,三五年内背负得起,至于陈相说什么吐蕃会恼羞成怒,这个……有点没道理了,咱们就算不行此策,以吐蕃的秉性难道就不主动入寇了吗?莫忘了前几月吐蕃入侵于阗,夺其城,屠其民,他们也是毫无理由便入寇的,既如此,为何大唐不能主动行此毒计,反制于敌呢?”
见朝臣们的意见终于渐渐有了倾向性,李隆基的心情越来越愉悦,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武部尚书韦见素,笑道:“韦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韦见素沉吟半晌,道:“臣亦附议杨相和郭大将军所见,不过臣还有一事,若欲施行此策,那么安西都护府的位置便很重要了,此策之行大多要靠安西的,如今是青城县侯顾青掌安西军,安西四镇大多也在他的掌控下,这个……陛下,授臣权柄不可过重,臣非是对顾青有仇忌,只是觉得应对顾青之权有所制约才好……”
李隆基闻言一惊,接着若有所思地点头。
韦见素的话恰好说中了他心底里的忌惮,眼下已经有一个安禄山权柄过重,难以削除了,若再来第二个安禄山,一个在北一个在西,李隆基恐怕真会愁死。
确实应该适当制约一下顾青的权柄,都护府里仅仅一个边令诚是不够的,最近边令诚的奏疏里只说顾青如何治城有方,如何领军操练,绝口不提顾青的任何失当之处,李隆基原本还在奇怪边令诚为何最近如此客气,此刻仔细一想,恐怕这个边令诚已靠不住了。
李隆基缓缓道:“除了陈相,尔等看来是都不反对平吐蕃之策?”
众人除了陈希烈,纷纷点头。
李隆基笑道:“如此,便照此策施行吧,杨国忠,你领三省尽快拟个条陈出来,一应钱粮拨给,当须另立名目,此事不可宣扬,收购吐蕃药材之事,便交给顾青去办,所需钱粮由朝廷拨付,前面一两年要花不少钱,各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待这一两年后,吐蕃那边的元气已不知不觉伤了,那时再行第二步。”
转头望向韦见素,李隆基笑道:“韦卿所言很有道理,朕会思量的。”
事已议定,君臣心情各异。
顾青的平吐蕃策正式商定施行。
第三百四十六章 剿匪捷报
皇甫思思手抖了,顾青亲眼看见她手抖了。
好奇她是如何做的菜,在缺少各种调味品的大唐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饭菜,顾青便窜进了客栈的厨房,观察她做菜的手法,当然,主要是想偷师。
然后他便看到厨房的灶台上有一个特制的四方形的鼎,鼎的底部是方形,边部倾斜状,式样与后世炒菜的铁锅有点像,如果将底部改成圆形的话,完全就是炒菜的铁锅了。
皇甫思思的烹饪手法大多是如今的蒸煮一类,没学会炒菜,但调味的香料却用得很合适,将每道菜的味道提了起来,却恰到好处,不抢菜品本来的味道。
看着皇甫思思用大勺将菜从锅里捞起来,准备装盘时,顾青眼睁睁看到她握勺的手抖了抖,又抖了抖。
画面很熟悉,依稀回到了前世大学食堂打饭的年代,端着饭盆露出讨好的笑脸,只求食堂大妈的帕金森症不要那么严重。
“停!再抖就没了!”顾青气坏了,果断喝止。
皇甫思思吓了一跳,不仅手抖,连肩膀都抖了起来。
“你,你你……何时来的?快出去,厨房油污之地,侯爷这等金贵人不能进来。”皇甫思思推着他往外走。
顾青气道:“我若不进来,你打算抖几下?太过分了,虽然我吃饭不给钱,但你也不能缺斤短两呀……”
说完顾青一愣,这句话……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混账味道。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接着咯咯大笑起来。
娇媚地白了他一眼,皇甫思思哼道:“你还知道自己吃饭不给钱呀?”
顾青寒着脸道:“一码归一码,不给钱你可以去官府告我,但你缺斤短两就是人品问题了,手抖是病,得治。”
皇甫思思笑道:“侯爷白吃白喝不给钱,妾身真的可以去官府告你吗?”
顾青大拇指一翻,指着自己的胸道:“不谦虚的说,我就是官府。本官裁定,不给钱的事以后再说,但你手抖就不对了,明明做了一大锅菜,抖个啥?除了我还打算给谁吃?”
皇甫思思大笑道:“您这无耻的嘴脸简直……”
叹了口气,皇甫思思又道:“侯爷的同乡那么多人,已在龟兹城安顿下来了,一群糙汉子三餐没个着落,妾身自然要管的,做了那么多菜就是为了给他们送过去,至于侯爷……您只有一个人,少一点又怎么了?妾身能饿着您吗?”
顾青呆住,没想到皇甫思思居然对他的同乡如此上心,顿时有些感动。
随即顾青马上警觉,这女人垂涎自己的美色,手已经伸到他的同乡那里去了,要警惕,别忘了她来历不明。
“姑娘有心了,是我误会了你,管几十号人吃喝不容易,这次我一定给钱……”顾青微笑,摸了摸怀里,然后掏了个空,但他毫不尴尬,面不改色地道:“下次再给。”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皇甫思思看得目瞪口呆,接着大笑:“侯爷您……就算做戏也请用点心思好吗?这样很没诚意,妾身都没法说服自己您真会给钱。”
顾青转身,淡淡地道:“下次尽量用点心,快开饭吧,饿了。”
皇甫思思忽然叫住了他:“听说侯爷要找昭武九姓的族人,欲重用他们,是真的吗?”
顾青扭头:“不错。”
皇甫思思迟疑了一下,道:“妾身认识一个昭武九姓的族人,行商颇有门道,当年也是富可敌国,但他……对大唐恨意颇深,您知道的,天宝九载高节帅灭石国,将另外的八姓也扫荡一空,大唐的官兵与他有灭国诛家之仇,所以不是很愿意为侯爷效力……”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与高仙芝不一样。”
皇甫思思深深地注视着他,嫣然笑道:“妾身知道您与他不一样。”
“不愿效力也不勉强,你告诉他,可以光明正大出来走动,不必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我马上颁布赦令,昭武九姓之族人余罪皆免,只要不做反抗大唐的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官府不追究。”
皇甫思思犹豫道:“侯爷说‘余罪皆免’,可他们并无罪,侯爷知道的,当初灭昭武九姓的所谓‘失蕃臣礼’不过是个借口……”
顾青点点头:“是借口,但借口也是遮羞布,我知道昭武九姓无辜,但朝廷不能失了权威,这块遮羞布不能扯掉。高仙芝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我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所以赦令仍要说他们有罪,只是官府免了他们的罪。”
“姑娘,官场之中没有公道正义可言,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力了,徒遭横祸固然不幸,但有些委屈只能硬生生吞下,天下无人能给他们公道,除非……多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