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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选择了抗旨,但抗旨的方式不算强硬,而是比较温和。接到收复洛阳的旨意后,顾青第一时间上疏,遣快马送去长安。
五万条鲜活的生命,顾青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一道昏庸的圣旨害死。
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坐在黑暗中,半边脸庞笼罩在一片黑云里,眼神冰冷,面若寒霜。
他的手里攥着一份奏疏,是顾青写的。
奏疏上的语气很温和,首先为李隆基剖析利弊,陈述安西军攻打洛阳的弊端,可能会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洛阳城墙坚固,仅靠五万安西军很难攻下,最大的结果可能是安西军从此消失于世,朝廷少了一支平叛的精锐之师,而洛阳城仍在叛军手中。
然后顾青用商量的语气请求李隆基收回成命,并且向李隆基细述自己的战略构想,依托关中平原的地形,最大限度发挥安西军骑兵的作用,利用平原地形诱使叛军出城而战,慢慢削弱叛军的有生力量,最后在平原野外决战,安禄山之叛可定。
顾青的奏疏有理有据,深刻分析了局势和双方军队的长短利弊。但李隆基看完之后仍然生出了不满。
无论奏疏的语气如何温婉柔和,都无法改变顾青抗旨不遵的事实。
抗旨不遵不是臣子该做的事,顾青在公然藐视皇权。
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跟随李隆基多年,高力士知道此刻的李隆基很生气,生气却未形于色,这是最危险的。
“陛下,顾青他……”
李隆基冷冷道:“朕发出去的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抗旨,就算是死,也要遵旨而行。”
高力士一凛,垂头道:“是。”
屈指敲了敲奏疏,李隆基眼神阴沉,冷笑道:“真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大唐便离不开你了么?敢与朕讨价还价。”
“陛下,顾青的意思……”
“朕不管他什么意思,朕的意志,他必须给朕办到。”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息怒,或许……顾青并非有意抗旨,而是与陛下进谏策论,细说道理。”
李隆基忽然暴怒道:“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何资格与朕说道理?”
高力士吓得扑通跪倒,惶恐道:“老奴失言,陛下恕罪。”
李隆基仍暴怒道:“安西军是朝廷的,不是他顾青的,他若畏敌抗旨,朕便换了他!朕的大唐名将辈出,缺他一个征战之将吗?”
高力士跪在地上垂头道:“陛下请三思,临战换将,是为大忌。”
李隆基恶狠狠地道:“何为大忌?抗旨不遵才是大忌!目无皇权才是大忌!”
高力士壮着胆子轻声道:“是,可是陛下,安西军不久前才闹过一次营啸,平叛之时若再换将,恐怕会重挫安西军的军心,若因此而成了一支废军,于平叛大事不利,其中利弊,以陛下之英武,必能思虑周全。”
李隆基一滞,暴怒的神情渐渐松缓下来。
“难道安西军将士只认顾青这一个主帅么?”李隆基目光深邃,喃喃自语。
高力士无声地叹息。
他知道,李隆基这句话不是问他,而是内心对顾青再次有了猜忌。
一支军队若只认主帅而不认朝廷,确实是大忌。
高力士试探着道:“陛下,抛开顾青抗旨之事不提,顾青上疏攻打洛阳的弊端,陛下是否认同?”
李隆基沉默。
顾青的奏疏里说得很详细,公允的说,收复洛阳确实不妥,李隆基之所以暴怒,原因不在是非黑白,而是顾青抗旨的行为,令他感到皇权受到了挑衅。
高力士又道:“陛下在深宫,顾青在战场,对于平叛情势,顾青看到的东西或许更真实一些,他若说不能攻打洛阳,想必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陛下何不召集朝臣商议一番,看看诸公的意思究竟打还是不打。”
李隆基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骂道:“顾青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老狗总是帮他说话。”
高力士心中一凛,急忙道:“陛下当知老奴身家颇丰,从来不屑收受朝臣之贿,老奴只是为陛下的社稷所想,此值大唐危急之时,实不能君臣相疑了。”
李隆基淡淡一笑,沉吟半晌,道:“着舍人拟旨,严厉训斥顾青抗旨,告诉他,安西军必须去洛阳,否则严惩。”
高力士有些惊讶,没想到李隆基竟然还是坚持要安西军攻打洛阳。
接着李隆基又补充道:“安西军可伺机而动,自寻战机,若洛阳确实难以攻下,可撤回。”
高力士很快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晚年的李隆基,基本已听不进任何不同的意见了。他的刚愎自负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哪怕臣子劝谏的语气再温和,再委婉,只要是与他不同的意见,他都不愿采纳。
其实李隆基已经被顾青说服了,理智告诉他,此时确实不宜攻打洛阳。但李隆基对顾青抗旨的行为仍有心结,于是下了这么一道旨意,简单的说,你可以不打洛阳,但你和麾下的安西军必须要表个态,证明你们是听朝廷的话的。
所以,洛阳可以不打,但你必须要去。
这就是帝王心术,我可以受损失,可以吃哑巴亏,但我的权威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安西军从庆州到洛阳,一来一去近千里,但是为了证明皇权的存在,在这战事紧急之时,你们就算白跑一趟朕也认了,重要的是听话,朕让你们白跑,你们就得白跑,没有道理可讲。
帝王的心思神奇吗?
相比之下,李隆基的心思还算正常,自私任性也好,昏庸糊涂也好,只看表面的话,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几百年以后,另一个朝代的皇帝,敌人兵临城下了,这位皇帝居然不慌不忙朝城下撒豆子,他觉得自己有通天之能,能够召唤天兵天将,撒豆成兵,这位才叫真的神奇。
历史的长河里,总能偶尔溅起几滴形状可笑的浪花,然后迅速被大浪吞没。
中书舍人入殿,当着李隆基的面拟好旨意,恭敬地捧给李隆基,李隆基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点头,在圣旨上盖下玺印。
舍人正要告退,外面的宦官忽然匆忙跑来,站在殿门外急声道:“陛下,前方有军报入宫。三日前,叛贼安禄山率叛军主力十五万离开陇州城,朝潼关进发。”
李隆基大吃一惊:“潼关?他要打潼关?”
高力士也急了:“陛下,潼关是长安的东面门户,潼关若破,长安城不保!”
李隆基脸色瞬间苍白,又惊又怒咬牙道:“好个贼子,竟敢打长安城的主意,他,他……哪来的胆子!朕这些年真是瞎眼了,错信了这么一个肥猪般的逆贼!”
高力士惶然道:“陛下快下旨调兵吧,潼关万万不可失啊,否则长安城真的保不住了。”
李隆基手脚冰凉,大唐许多名将的熟悉脸庞从脑海中闪过,犹疑半晌,李隆基狠狠一咬牙,道:“让高仙芝和封常清去守潼关,调长安五万兵马给他,户部和武部马上调拨钱粮兵器,征调民夫赴潼关!”
高力士问道:“长安城的守将换成何人?”
“换郭子仪和李光弼。”
“陛下,顾青所在的庆州虽说离潼关有点远,但安西军皆是骑兵,朝夕可至……”
话没说完,李隆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还是让顾青去洛阳。潼关交给高仙芝和封常清,朕放心。”
顾青抗旨已经令李隆基对他心有猜疑,潼关如此重要的关口,李隆基实在不放心一个疑将去戍守,他害怕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高力士见他坚持,情知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只好暗暗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传旨了。
……
庆州城。
顾青又接到了一道圣旨,仔细读完圣旨上的每个字,顾青无奈地叹息一声,将圣旨揣进自己的怀里。
众将仍聚集在庆州刺史府前堂内。
见顾青神情萧然,常忠不解地道:“侯爷,天子有何说法?咱们还要去洛阳吗?”
顾青苦笑道:“圣旨上先把我骂了一顿,然后陛下还是严令我马上率军去洛阳……”
话没说完,堂内众将顿时忿忿不已,若不是怕惹祸,众人早就骂娘了。
见众人气愤,顾青忽然又笑了:“不过圣旨上还说,若收复洛阳事不可为,安西军可撤回,陛下不会追究,但是,洛阳咱们必须要去一趟。”
众人这才放心,脸上露出了笑意。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兵临城下
明知打不下洛阳,但安西军必须要去。
李隆基强行挽尊的样子很狼狈,但他含蓄服软的样子很美丽。
这般危急关头,在他眼里皇权却比平叛更重要。他的刚愎自负给本就危险的大唐社稷更添了把火。
但是对安西军来说,这道圣旨无疑是个好消息,它将安西军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既然圣旨上说了,咱们这次一定要遵旨,不可再抗了。”顾青笑道:“抗旨的事,可一不可再,陛下说了,事若不可为,安西军可撤回来。”
众将纷纷大笑,神情轻松了许多。
顾青也笑:“既如此,诸位马上集结部将袍泽,准备开拔洛阳。咱们先去看看,万一运气好,叛军守将是个傻子呢……”
常忠苦笑道:“侯爷,守洛阳的叛军主将名叫高尚,是安禄山身边的两大谋士之一,这样的人不大可能是傻子,常胜将军哥舒翰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仓皇而败……”
“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乐观一点,说不定咱们安西军兵临城下时,高尚正好暴毙了呢。”
众将识趣地附和道:“没错,说不定他巡城时一脚踩空,摔成傻子了,人总有旦夕祸福的。”
顾青严肃地道:“就算没有意外,咱们也可以人为制造点意外,比如请个道法高深的道士做法,画圈圈诅咒他一脚踩空……”
众将笑不出了。
因为顾青说这句话时表情太严肃,似乎真打算这么干,这就有点扯了,传出去安西军岂不被人笑话死。
顾青见大家反应不佳,于是叹了口气道:“我随口开句玩笑,你们如此认真,搞得我接下来的梗都不知该不该抛了……罢了,都各自回营整顿兵马,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发,开赴洛阳。”
众将正要领命告退,忽然一名亲卫匆匆跑来,抱拳禀道:“侯爷,斥候刚刚传来消息,安禄山十五万叛军拔营东去,直奔潼关,天子已有圣旨,调拨长安守军五万驰援潼关,并令高仙芝封常清为潼关守将,全力抵御叛军,不可使潼关陷于叛军之手。”
顾青和众将大吃一惊,常忠急道:“侯爷,安禄山若攻下潼关,长安城必失,咱们是否救援潼关?”
顾青表情复杂,沉吟半晌,道:“既然陛下已有安排,咱们还是去洛阳,这次不能再抗旨了,否则陛下必然震怒,咱们就算帮忙守住潼关,在陛下眼里也是滔天大罪,难以饶恕。”
众将皆沉默,他们知道顾青说的是事实,一而再的抗旨,那是跟自己的脑袋开玩笑,第一次抗旨已然令天子很不爽了,这次若再抗旨,安西军在天子眼里或许与叛军无异。
“你们马上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开拔洛阳。”顾青下令道。
……
顾青领安西军赶赴洛阳的路上,高仙芝和封常清也领着五万长安守军开赴潼关。
一路急行,星夜兼程,高仙芝心情焦急,他害怕安禄山已经开始攻打潼关,潼关若失守,大唐的国都长安就危险了。
“大将军,末将沿途收拢了一些从北方城池败退的残兵,大约三千之数,已将他们收编入营。”封常清禀道。
高仙芝心事重重地点头,道:“注意甄别这些残兵,小心里面有叛军奸细混进来。”
“是,末将已安排人甄别了,三五日会有结果。”
见高仙芝愁眉不展,封常清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咱们这次……能守住潼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