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道:“难怪我们都领不到炭。”
陈桦放下筷子,“你跟云轻说,让她也别再给我做饭了,眼见大主子的事儿要出来,到处乱糟糟的,她们尚仪局关系大,到时候恐怕比我们这里还要辛苦。我帮不上他什么忙,不能再跟这儿给她添乱。”
李鱼点了点头,开口刚要说话,司堂的门忽然被推开,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走进来,陈桦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赵随堂……”
赵随堂扫了一眼地上的炭筐,抬手就给了陈桦一嘴巴子,“你越发会做事了,老祖宗病着还开恩给了你三日,你通共就给备了这些。”
陈桦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敢分辨,人却下意识地挡在桌案前,拿身子护着李鱼送来的饭菜。
李鱼忍不住道:“就这些都很难了,赵公公,老祖宗也不是想把惜薪司逼死吧,且不说老祖宗就一间屋子一个人,便是再有十人十间屋子,这些也够了啊。”
“嘿……”
赵随堂挽起袖子就朝李鱼走,陈桦忙拉住他道:“赵随堂,他小不懂事,您看在他干爹的份上,别跟他计较,我这就再给老祖宗凑去。”
赵随堂站住脚步,对旁问道:“他干爹谁。”
身后的内侍回道:“这人叫李鱼,做的门户差事,是尚仪局司赞的弟弟,认的李秉笔做干爹,在老祖宗面前磕的头。”
赵随堂听了,放下袖子道:“既是这样,那就算了。”
说完转身对陈桦道:“这些我们先搬走,明儿还来。”
“是是……我送送……”
“送什么。”
赵随堂瞥了他一眼,“晦气得很。”
“是是。”
一行人搬空了司堂里的炭。
陈桦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抹了一把脸,走到外面去重新洗了手,回到桌边坐下,低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李鱼看着他闷声吞饭的模样,忍不住道:“我们跟邓督主说吧。”
陈桦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邓瑛做厂臣又不是光为了我们。”
说完竟哽住了,李鱼忙端起一碗汤,递到他手上,陈桦仰头喝了一大口汤,终于顺了气,抬头红着眼道:“还好你认了个司礼监的爹,不然,你姐姐今日得恨死我。”
李鱼出来的时候,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没有听陈桦的话,出了惜薪司便往内东厂走,谁知邓瑛去了厂狱,并不在衙中,李鱼便又反转去养心殿,找自己的干爹。
雪大风急,风刃子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路上的宫人都瑟缩着手脚,走得偏偏倒倒。
养心殿前,宫殿司遣了四十来个内侍,分作四班,轮番在御道前扫雪,偌大的皇城,似乎只有这么一条路是干净的。
李鱼沿着养心殿后面的石梯,哆哆嗦嗦地走上月台。
李秉笔正立在门前,见他过来立即道:“快回去,有什么话下了值去我直房里说。”
李鱼这才看见,除了李秉笔之外,胡襄等几个有资历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站在门外,太医院的八位的太医,也都垂着手,冒雪立在月台下。
雪风哗啦啦地吹着他们的衣帽,发出撕布裂锦般的声音。殿檐下盘雕的那一条金龙在风雪里伸开六爪,似乎要活了一般。
李鱼的话被雪风逼了回去,他转身朝养心殿的锦窗上看去,殿内燃着灯,却看见任何人影。
――
殿内,贞宁帝独自坐在御案后面,他穿着鹅黄色的绫罗中衣,外面罩着一件熊皮的大毛氅衣。御案上摆着纸笔,砚中的墨是新研的,却还没有被笔蘸过。
何怡贤跪在贞宁帝身边,替皇帝揉膝。
他受过的刑伤还没有好,佝偻着背,时不时地用手去撑地。
“陛下的腿,肿痛得好些了吗?”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何怡贤的脊背,忽然应了一句:“好多了。”
何怡贤怔了怔,忽然跪伏了下去,“老奴这副身子,不知道还能伺候主子多久。”
“呵……”
皇帝哑笑了一声,“你能伺候朕归西。”
“主子不能这么说,您这是五谷病,五谷病伤不了您的神仙体,您看看,今儿一早起来,您不就好多了么。”
“是么……”
皇帝咳了一声,抬手将滑至肩上的氅衣拉起。
“朕是神仙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何怡贤将头埋在贞宁帝脚边,“老奴还跟小的时候一样,就是个粪土球,陛主子没事的时候,不嫌脏,就让奴婢在地上滚起来,陛下您踢着奴婢玩。”
“是啊……”
皇帝垂下手,扶着何怡贤的肩。
“朕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是朕的大伴儿,朕有什么头疼脑热……生疮害病,你比朕的母妃还要焦心,朕都看在眼里……”
“主子啊……”
何怡贤浑身颤抖,贞宁帝忽然用力摁了一把他的肩膀,这一下的力道奇大,竟令何怡贤塌下了肩膀,匍匐在地直不起身。
贞宁帝提声道:“朕少年时,有很多话不能跟辅臣讲,都跟大伴儿讲了。后来朕掌政,大伴儿还是朕身边最知心的人,如今……”
贞宁帝顿了顿:“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何怡贤稍稍抬起脖子,“主子啊,老奴知道,这段时日主子病着,老奴做错很多事情,惹主子不快,就算被打死,也是该的。”
第127章 还君故衫(七) 主子……不行了。……
贞宁帝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气,竟自己端起了茶盏,低头含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丝丝缕缕地浸到他的喉疮上,但他不疼,甚至还觉得有些清凉。
他试着清了清嗓子,平声道:“大伴儿,朕没让你请罪,朕是在问你,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当成什么?
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不需要回答的。
毕竟这两个人已经用“主奴”的身份相处了几十年了。
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时这样问他,并不是出于一个上位者对卑贱之人的践踏本能,而是谋求心安。
在一个奴婢身上,谋求被贴身照顾的心安。
皇帝未必明白自己发问真意,何怡贤就更想不到这些。
他杖伤未愈合,匍匐得久了,便浑身颤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染湿了巾帽下的头发。
在贞宁帝养病期间,无论是服侍的人还是贞宁帝自己都穿着单薄柔软的常衣,此时炭气熏烤,焚香蒸煮,室内氤氲出的水汽,带着人身上腺体发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贤有些想发呕。
“老奴……一直把自己当陛下的奴婢……”
他伏身应道。
“呵……”
贞宁帝仰面笑了一声,忽然转了话。
“大伴儿啊……你也舍不得朕吧。”
这一声“舍不得”里带着叹息,何怡贤满身的骨头像顿时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皇帝脚边,顾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耸着肩膀哽咽出了声,衰老朽烂的骨节顺着他身子的耸动咔咔作响,口涎落地,牵出粘腻的长丝,他想要用手去抹,却根本动不了。
“哭什么,朕还没死。”
“主子……主子啊……您赏奴婢一根绳子,奴婢跟主子去。”
贞宁帝低头看向他,“朕的陵寝还没有封石,带你下去,朕不放心……怎么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着他们给朕议谥,论……”
何怡贤声泪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明白。”
“明白就好……”
贞宁帝说着,用脚抬起何怡贤的下巴,“起来,给朕研墨,朕要写……立储的旨意。”
――
一张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铺开。
朱砂墨,软毫湖笔,端地砚,一炉浓得散不开的案上香……
案前握笔的人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君王。
他究竟有没有落笔,笔下又写了些什么内容?
雪声之间,全部无从知晓。
殿外天光渐隐,大雪在呼啸的雪风里肆意流窜。
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无人旁观的养心殿内,大明历史上最大的一个谜被逐渐压下来的积雪云罩得透不出一丝光。
李鱼站在月台上,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孱弱的笑声。
接着又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细听之下,又好像是人在滚动。
一首不辩文字的童谣被何怡贤断断续续的唱起,唱到一半处陡然停了,内殿一时无声,只剩下灯火明明灭灭。突然,门前传来一声凄惨的悲鸣声。雪风一下子洞穿了整条门廊,众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个方向,廊中所有门窗木骨皆在瑟瑟颤抖。
李鱼在李秉笔身边仰起头,看见何怡贤连滚带爬地奔出来,一下子扑倒在月台上,司礼监的人忙乱糟糟地围上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衣衫上全是灰尘,额头上,手臂上,膝盖上布满淤青。
李秉笔唤了他一声“老祖宗”,谁知他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吓得几个小内侍腿都软了。
他靠在李秉笔怀里,含血吐出了几个字――主子……不行了……
侍立在旁的太医听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提起官袍朝养心殿内奔去。
――
承乾宫中,易琅还裹着一床大毛毯子,趴在书案上睡觉。
杨婉留合玉在房内服侍,自己一个人出来,拢着氅衣往偏殿走。
走不出去的大雪天,六宫的人都只能闷在宫内,然的因为皇帝病重,各宫都关着门,不敢有任何耍事。
宋云轻这一日恰好不当值,便拿了绒线过来,和陈美人一道教杨婉做活儿。
杨婉一直心绪不宁。
这日是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史料记载的贞宁帝驾崩的时间,有几个说法,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还有一说在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