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遥按照惯例打量那个佝偻老者，他穿一件脏得看不出来原先颜色的灰色长衫子，一边袖子卷起来，露出的却是虬结的肌肉。手上握了一把脏兮兮的折扇，快要用破了的模样。
他一甩扇子，下巴微微抬起，睨着眼扫一眼下面的众人。
看到顾遥时，对她笑了笑，兴许是晓得是个生面孔。
顾遥不经意间瞅了一眼扇面，面上一僵。那扇面，是宋问题的。
纵然于顾遥而言，宋问更多的是个有趣的老头。但是她更晓得，对于那些寻常人宋问是何等的高度。
而且宋问其人性情淡薄，就是为官时也低调得很，更不要说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隐居。
便是和宋问一般资历的人，也少有能拿到宋问墨宝的。
但是面前的不过是个说书先生。顾遥便对着那说书先生也回了一笑，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寻常说书先生，在铜仁这样的穷地方是要饿死的。可眼前这位，分明就不寻常啊。
顾遥也悠悠地摇摇扇子，一面剥了蚕豆咬得咯嘣响，一面笑眯眯地等说书先生开始说书。
说书先生摇了一阵扇子，又就着豌豆黄吃了一碗茶，这才慢悠悠道：“今日便给诸位讲一段还魂记。”
还魂记啊……
顾遥觉得无趣，便扭开脸去打量外面的天色，她不敢在外头逗留得太晚，否则孟辞又该亲自来找她了。
此时天色尚且不算太晚，只是人影已经开始稀疏了，街上没有什么可看的。
顾遥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一堆的小孩子，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小孩子都可有趣了，顾遥看过去。
穿蓝花衫子的小姑娘哭得一脸的鼻涕，抽抽噎噎的，一面扯住一个粗壮小胖子的衣角，哭得断断续续：“大……大牛，你你……你把……头绳给我……”
叫大牛的五大三粗的，顾遥看了一眼，心下哦了一声，原来是小姑娘被欺负了。
叫大牛的脸涨得通红，显得更凶了，粗声粗气道：“不，不是我！”
小姑娘急得一跺脚，带着哭腔嚷：“不……不是你还能有谁！”
那个叫大牛的便说不出来话，于是两方僵持不下，一边看着的一群小孩子便开始劝说起大牛来了，叫他把头绳还回去。
顾遥一面留心一面自顾自剥蚕豆，等她剥好一只蚕豆抬头，便看到那一群小孩子里多了一个身影。
她目光微顿，竟然看到就是先前割草的那个少年。
他过去做什么？小孩子的事。
那少年仍旧是抿唇沉默的模样，却不大不小地道：“不是大牛，是柱子拿的。”便看了一眼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子。
叫柱子的小孩子一阵瑟缩，见所有人都看着他，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顾遥就看得有趣了，饶有兴味地看过去。
她不懂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但是却晓得，世间最多不过的都是恃强凌弱。那叫做柱子的小男孩瘦瘦弱弱的，与小姑娘几乎无异，怎么会是他呢？
顾遥觉得有点有趣。
其余的小孩子也像是不信，纷纷七嘴八舌地疑问起来。
但是那个沉默的少年显然不打算在小孩子堆里逞英雄，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像是勾起别人的兴趣，他反倒甩甩手走人似的，顾遥失笑。
小孩子仍旧凑成一堆，一个说：“我就说陈大哥是神仙嘛，你看，今天的事情又被他预测得准了。”他得意洋洋的。
随着这句话，其余小孩子的眼睛也随之一亮。
刚刚的陈大哥真的是神仙啊，就是看一眼，便知道就是柱子拿的头绳。
但是为了显摆是自己第一个看出来陈大哥是神仙的事情，那个小孩子还继续说下去，原来之前家里遭贼的原因也是陈大哥给他说的，还有先前官府大老爷办案子，也是陈大哥指点的。
顾遥听得若有所思，这是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她想要会一会到底是谁做的，若是孟辞绝对不需要这样含蓄的做法。
但是无疑，这确实就是在帮她。
她眼下确实没有法子找出合适的人来，可见这确实是不错的。但要多留一个心眼，否则这便是由着人家摆布了。
即便是有了应对之策，顾遥的心情也只是越发沉重。
她身边究竟有多少是无端冒出来的人？
今日的陈某，面前的说书先生，这是在铜仁府。而在上蔡时……有一个徐鲁。还有便是奇奇怪怪的狐狸面具人。
还有谁呢……是紫筠楼的芜宁！
她当初怎么找上的她？是字迹！祁阳长公主的字迹！
顾遥身上顿时一凉，芜宁当初要的，可不就是她的字么？
那时她以为，在所有人的眼里祁阳长公主已经死了。便是她的字迹流传出去，再像也不过是赝品。
可如今，分明就是有人晓得她还活着啊。
顾遥坐在人声嘈杂的茶寮里，背后冷得像是十二月的寒冰。
她想过他们甚至可以用她的名号作为借口造反，作为祁阳本人都能想法子写出洋洋前言怼回去。
但她死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更是从别人的身上活过来，还是被人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对于本人都觉得不现实的一件事，被他们了解得如此清晰。
天底下有多少人死而复生？自然不多，若是都如此可不就乱了套了。
顾遥觉得背后寒意更甚，甚至她死而复生，都是那些人操控的……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死而复生的杜杳，而是原原本本的顾遥。
她瞬间大惊，只觉得背后是一阵接连涌起的冷气，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此时天色逐渐灰沉下来，四野都由灰蒙蒙的转为黑色，显得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地叫人心里发怵。
顾遥的手都得厉害，“磕嗒”一声，茶杯也摔得粉碎。
她向店家赔了茶杯钱又付了账，便几乎是夺门而出。她看着四野都黑沉沉的模样，便恐惧极了，只觉得周身生寒。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下意识地要钻进书房。
斜刺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下子将冒冒失失的顾遥拉住，她就顺势栽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