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夜幕幽幽,两仪殿内,烛火燎燎。
程处弼回到了两仪殿的偏殿中,将之前在承庆殿和李承乾的对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拉地讲述了出来,既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下一字一句。
李二陛下安静地靠坐在榻上,远望着殿门边上的牛油高烛,目光幽幽,神色黯淡,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插过一次嘴。
只是那交错的目光、惊变的神色,曾暴露出他紧张的内心活动,只是在程处弼的声音终止之后,一切又尽归于幽幽和黯淡。
两仪殿内也变得分外的宁静,只听得那分外沉重的起起伏伏的剧烈而急促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那紧张的呼吸声也逐渐地归于稳定。
这时,李二陛下才缓缓收回那凝望着摇曳烛光的幽幽的目光转移到了程处弼的身上:
“贤婿,你若是朕,你会如何的回答太子提出来的那个问题?”
“岳父大人,折煞小婿了!小婿如何能是岳父大人!”
程处弼顿时一惊,朝李二陛下拱手一拜,肃声说道。
“朕不是那个意思!”李二陛下龍眉一挑,握拳于案,声音发沉。
“这......这小婿也是不知呀......”
程处弼寻思半天,苦着脸难为地向李二陛下答道。
他当然知道李二陛下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这个问题他能怎么回答!
是李二陛下的错?是李泰的错?还是李承乾的错?
李承乾阴谋造反,肯定是有错的。
可是,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李泰阴谋夺嫡,也同样有错。
可是,正如同李承乾所说,是谁给了他夺嫡的勇气?
李二陛下有错,确实是他有意无意地对李泰的过度宠爱助涨了李泰夺嫡的气焰和决心,也是他对李泰的过度宠爱,让李承乾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胁,而密谋造反。
可是,这一切又真能怪得了李二陛下吗?
身为父亲,宠爱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又有什么错,哪怕是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至于同样是自己所生的儿子,为什么李二陛下会偏心?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世界上永远没有绝对的公平,这是人性生来的自私。
哪怕是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任何父母都会有偏心或是或多或少地疼爱差异,因为总有一个儿女会更得他的喜好一些。
而且,即使李二陛下对李承乾的宠爱相对李泰有差异,可李二陛下对于李承乾的疼爱也并没有缺失的地方不是吗?
李二陛下并没有不认同李承乾担任太子,不仅没有易储之心,相反李二陛下极力地去为李承乾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可是,这一切又怪得了李承乾吗?
若不是李二陛下对李泰的过度宠爱,让他感觉到了他自身受到了威胁,他会逼宫造反吗?
傻子才会造反!
没有人会放着堂堂正正的太子不做,等待着将来李二陛下百年之后,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而进行殊死一搏的造反!
可是,这一切又怪得了李泰吗?
在李二陛下对他的厚爱中,有多少是容易令人误解的厚赏!
文学馆!芙蓉园!赏赐越太子!迁居武德殿!
天意授之,如何不取!
上天授予的,如果不取,难道不怕天打雷劈嘛!
如果要说有错,李二陛下、李承乾、李泰三人都有错,他们都有各自应当承受的罪过。
可如果要说无错,他们三人也都无错,都是在缺乏沟通和真意的环境中生存,都以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人能够理解。
只是可惜,人各有思,也人各有私,最终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无解的答案,程处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
李二陛下显然对程处弼的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冷哼一声,注目着程处弼的眼神越发的锐利。
这老货明明已经清楚了一切,却还威逼本公子作甚!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不懂的吗!
程处弼内心对李二陛下进行着无休止的谩骂,可现实中却不得不面对李二陛下越来越犀利的目光,一番思绪之后,程处弼平静言辞,缓缓改正了一个新的答案:
“不过,小婿到是想起了一桩往事,关于魏王曹操、五官中郎将曹丕还有临淄侯曹植的往事。”
可李二陛下仿佛是突然振聋发聩般的瞳孔猛然紧缩,神色惊变!
不是魏武帝曹操,不是魏文帝曹丕,也不是陈思王曹植,而是魏王曹操、五官中郎将曹丕、临淄侯曹植!
程处弼说的是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发生在魏王曹操、五官中郎将曹丕、临淄侯曹植的立嗣之争!
曹操和他的一生何其相似,一样的东征西讨,打拼下国家基业,一样和他雅爱诗章、心思雄迈!
曹丕和太子李承乾又何其相似,曹丕为副丞相、五官中郎将,辅佐曹操、参议国事,而李承乾亦是如此!
曹植更和李泰一模一样,一样的体被文质、才华横溢!
一语入魂!
他们父子三人和当年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何其相似!
此刻发生在他与自己两个儿子之间的事迹,其实不正是在重复着建安二十二年的立嗣之争吗!
李二陛下失神发愣,默然无言,面容愁光渐起。
见李二陛下神色惊变,程处弼顿了顿,又感怀一句:
“不过,岳父大人之雄才大略远胜于魏武帝,魏王之人生也是远优越于陈思王的,只可惜太子已然谋反罪成,却是当不了魏文帝了......”
只可惜太子已然谋反罪成,却是当不了魏文帝了!
李二陛下猛然一惊,愕然地醒神看向程处弼,停驻几秒,然后垂下头去,眼眸发酸,惆怅更浓。
良久,才又抬起那因为过度伤感的充血眸子,深长叹息,凄怆的喃呢道:“贤婿,这件事情是朕错了,对吧?”
“不,岳父大人,您是天子,天子是不能错,也是不会错的。”
程处弼果断地摇了摇头,肯定且坚定的回复道。
“贤婿,朕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他们都是朕的儿子呀,他们可是亲兄弟呀,朕也从来没有想过......”
李二陛下的眸子更是滋润了,紧抓着左心的衣襟,哀伤的嚎啕。
“贤婿呀,你知道嘛,朕这心里难受呀,如同千刀万剐般难受呀,朕这心,痛如刀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