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三公子,她从未见过。
她的三公子,从来都是笑容温润和煦,如三月里最柔的春风,这一刻她却突然发现,在这样温和的面孔下,深藏着的竟是她从未察觉到的阴暗和绝望,他声音里带着极端的压抑,无法宣泄的隐忍。
“程婴。”沈绛轻声喊他的名字,她似乎想要安抚他:“我不害怕。”
谢珣听到这里,不仅未被安慰到,反而越发觉得荒谬,直到如今,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若是她知道,她从头到尾喜欢上的,是一个虚假的幻象,她还会这么安慰他吗?
此刻他心底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
告诉她,你真正的姓氏,你真正的名字。
为什么不敢?
你为什么不敢?
可是他心底仿佛又另外一只巨手,紧紧捂住他的心脏,将所有的爆发和想要发泄的疯狂,都彻底禁锢住。
谢珣再次将她抱在怀中,这次他的唇贴着她的耳边。
温热的鼻息,如鸟羽般轻拂过她的鬓发,直到耳廓,直到他再次呓语开口:“阿绛,我好想这样永远抱着你。”
永远。
突然,沈绛感觉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坠入她的颈窝,缓缓流淌而下。
沈绛浑身再次颤抖。
这一刻,她竟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人,好似在溺水,如今她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谢珣一直以为,他的心可以永远克制、隐忍,他早已经习惯了忍常人所不能忍。可是今晚,眼前少女莽撞而又天真的吻,带着的一片赤诚,让他固若金汤的隐忍,彻底破碎。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要把她彻底揉碎自己的身体。
谢珣一闭上眼,心底再次滑过一个嘲讽的声音,永远,他有什么资格说永远。
沈绛的一辈子还有多久,五十年、六十年,他的一辈子呢,说不定就是明天,因为这具身体早已不是他能控制。
烈火在他心底焚烧,他从年幼时所受的那些伤害,他曾以为已是极致。
如今他方知,这一年年在他心头叠起来的伤痕,让连肆无忌惮拥抱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都不可以。
甚至连一句,我会娶你的承诺,都不敢许下。
他心底哪怕疯狂想要拥有她,却无法做到彻底自私,因为他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孤寂世间。
“阿绛,阿绛……”他低唤她的名字。
沈绛感受到他声音里的绝望,眼泪再也克制不住,落了下来。
他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爆发,这些她未曾见过的疯狂情绪,终于让她明白,他心底所受的那些煎熬,她不知道在自己未曾遇到他的那些岁月里,他究竟遇到过什么。
她只能哽咽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程婴,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也想要永远待在你的身边,程婴,你既说了这句话,就要做到。”
*
沈绛最后竟连自己怎么回房间,都已经忘记。
她只记得,谢珣带着她去一个山坡上,看了头顶的星辰,他这人格外博闻强识,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沈绛安静靠在他身侧,听着他说着苍穹星斗。
一觉醒来,沈绛以为她是高兴的,可是高兴之余,仿佛又患得患失起来。
她从小就亲缘缺失,似乎也从未拥有过什么美好的东西,如今乍然拥有了,反而觉得有些失真,怕一切似梦,只要她睁开眼睛,就会彻底消失。
沈绛回去之后,本打算联系傅柏林。
可是她按照他们留下的暗号,几日都没等到人。
之前她就听三公子提起,那日在别庄里查案的就是之前她遇到暗杀时,遇到的那个锦衣卫千户。
只怕师兄一直不能来见她,是因为他压根不在京城。
说不定他已经按照她和谢珣所设想的那样,追查到了漠北。
转眼就快到八月中秋。
魏王府。
这几日气氛都格外压抑,殿下似乎心情不悦,书房里伺候的人,不知为何,竟被拖出去打了一个。
谢仲麟心情不好,自然是因为欧阳泉。
本以为他派出那么多死士,区区一个欧阳泉,手到擒来。
可是在京城闹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欧阳泉不仅没杀掉,而且还让他逃到漠北。如今他更是得知,欧阳泉手中居然还藏着账册,还有他策反许昌全的证据。
关于欧阳泉这些勾当,他确实事先不知。
但是仰天关之战后,许昌全给他来了密信,竟将欧阳泉策反他的事情,全盘告知。他说自己深受长平侯大恩,如今辗转煎熬,特别是长平侯被押送进京,他恨不能以死抵罪。
谢仲麟得知此事,大惊不已。
可此刻他已经骑虎难下,欧阳泉是他的人,一直在用芙蓉醉帮他敛财,许昌全也就是这么被他们拖上一条船。
他没想到的是,欧阳泉居然是北戎人,还如此狼子野心。
但他思虑了许久之后,却还是派人安抚住了许昌全。长平侯沈作明手握重兵,他虽不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却也对父皇说过,朝中党争不断,不利江山社稷,还是应以太子为重。
所以沈作明出事,太子还曾经试图保他。
多次让人上书,言明长平侯这么多年镇守边疆,不仅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该以一役定他生死,边关防务要紧,还是应该让他戴罪立功。
父皇似乎打定主意,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收回沈作明的兵权。
谢仲麟自然也不想让太子,再得沈作明这样的臂膀,所以他安抚住许昌全,反而借机推许昌全成为西北大营主帅。
只要他握住许昌全这个秘密,那么这个人就可以为他所用。
如今欧阳泉逃至西北,看来许昌全这颗暗棋,他也该舍弃了。
谢仲麟接连损失自己的钱袋子,还有好不容易到手的兵权,心疼不已。但是太子和端王在京城对他虎视眈眈,他不能将这么明显的把柄落给别人。
房门被敲响,他今晚一直等着的人,终于到了。
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他贴身侍卫,身后的人则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殿下,欧阳泉的管事被带来了。”
谢仲麟立即问道:“我让你一直藏在欧阳泉身边,如今他逃往西北,他那些账册和银子可都没来得及带走。你现在能拿到多少钥匙?”
“回殿下,大半的生意我已经掌握,至于银子,我也大概知道藏在何处。”
谢仲麟:“好,你现在立即将银子给我转移,立即送到我的封地广宁。”
“是,殿下。”管事恭敬道。
谢仲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此时房中只剩下他的贴身侍卫吴志,他问道:“去追杀欧阳泉的人,有消息了吗?”
“他们一直追赶着欧阳泉,不过对方身边有江湖高手保护,而且一路上行踪不定。”
谢仲麟皱眉。
吴志赶紧说道:“我们在许昌全身边也安排了暗桩,只要欧阳泉去找许昌全,我们的人一定能将两人都抓住。”
“不过据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好像锦衣卫也派人前往漠北。”
“什么?”谢仲麟失声。
他立即道:“一定要赶在锦衣卫找到欧阳泉之前,杀了他。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不能将他留下活口。”
转眼过了半个月,到了八月中秋。
沈绛与沈殊音在这新搬来的地方,也住了半个月。
这是姐妹两人难得在一起的中秋团圆节。
沈绛虽然忙着救爹,却也没忘记朱颜阁,而且这阵子沈殊音竟还帮她出了不少点子,特别是沈殊音亲自画的中秋嫦娥奔月,被定制成中秋款口脂盒子。
居然大受欢迎,一经推出,就售卖一空。
“大姐姐,这是姚羡亲自给你包的银子,特地感谢你之前画的嫦娥奔月图,”沈绛笑嘻嘻将红封拿出。
沈殊音摇头,轻笑道:“是我该做的事情。”
不过她虽然这么说着,可还是伸手接过了红包。
待打开一瞧,发现里面竟是张百两银票,沈殊音大吃一惊:“竟这么多银子?”
“姚羡说了,你是京城里的高门贵女,眼光不同寻常,以后还想请您多多帮忙。他呢,还生怕银子污了你的眼。”
沈殊音陪嫁庄子和铺子,都有不少,每年这些进项都是不少。
只是头一回,靠自己双手赚银子,竟还挺新鲜。
沈绛低声说:“大姐姐,我听说你前两日在铺子里遇到了方家的人?”
沈殊音因为在家无事,所以偶尔会去朱颜阁,没想到居然就遇到了方家二房的小姑娘。之前她和沈绛在安国公府大闹一场,沈绛拿匕首挟持徐氏的事情,被那么多家丁看见,瞒是瞒不住的。
所以方家小姑娘瞧见她,再没了往日的恭敬,吹眉瞪眼。
沈殊音自然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见识。
“我与方家已没了关系,从今以后,我只是沈家女,再不是方家妇。”当时沈殊音面对小姑娘愤怒指责,她作为国公少夫人,怎么能与旁人一起踩了国公府的脸面,她就是这般回答。
沈殊音轻笑说:“不过是个小丫头,灼灼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如此月圆美景,咱们还是先许个心愿。”
沈绛抬头望着头顶,许久,轻声道:“希望月圆,人团圆。”
*
皇宫。
今日乃是中秋宴,皇上特地在昭和殿,举办盛宴,邀众臣同宴。而宫中的观月楼,更是整个京城最好的赏景之地。
谢珣本不想赴宴,但是郢王爷不许,他只能跟着一同前往。
女眷是在后宫之中设宴,而前朝的昭和殿,则是皇帝与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一同饮宴。
谢珣坐在郢王身侧,不言不语,安静观赏殿内的舞乐。
待一曲终了,皇上举起杯盏,笑道:“今日乃是中秋佳节,朕与众卿同饮一杯,共祝此良宵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