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蛮略略停顿,闭了眼睛,手上加重力道扇着风。景墨也换了一只手,加大了扇扇的频率,却并不插口。
聂小蛮继续道:“那男子受了这个打击,正自走投无路。不料不出一个月的光景,他竟得到一个消息。那个他所心爱的女子又和另外一个男子订婚了……这个另外的男子又是应天府高经历的儿子!”
景墨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倒是一桩奇事。然而这奇事的背后不会就是今天的婚事?”
聂小蛮道:“自然是的,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那么那女子就是丘静如,男子就是行凶的施青沐吗?”
“你只猜中了二者之一,因为这男子的身份还有些曲折。”
“此内中还有第三个人?”
“是的。那男子叫施松清,是一个神经质的文弱书生,还是一介童生。他受不住一再的折挫,竟发了疯,现在被送到一家医倌里看管起来了。刚才行凶的人是松清的弟弟青沐。他每天往医倌里去慰问他的哥哥,竭力安慰他,声言要替他复仇。今天的这出戏大概就是青沐施行他替兄弟报仇的心意。”
聂小蛮的故事又暂时告一段落。
小蛮的脸色很沉着,声调也带些同情。自然,这绝不是杜撰的故事。景墨不禁开始反思,同时心中也不免感慨。
景墨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是不是平时戏文看多了,什么痴心女子负心汉,多情女人薄情郎。被戏台上那么负心薄幸的男子的故事给潜移默化了,所以碰上男女间发生的纠纷,自己下意识地以为男子无赖的多,往往只会欺凌弱女,女子却总是天真纯洁,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谁知金钱和虚荣的陷阱,竟也会把无暇的少女,熏染得变成贪欲恶魔!想起了真教人可发一叹!
景墨说道:“这样说的话,那个丘静如是个倒是个祸水红颜了。”
聂小蛮点头道:“说是祸水有些夸张,不过总不是什么好女人!”
景墨叹一口气,说道“哎哟,恋爱本是多么神圣的东西,然而一裹挟了金钱的贪欲,竟能变得如此可怕。直教人翻脸无情,转目无恩,真是连禽兽也不如,看来这男女间的情感原也抵不过黄白之物!”
聂小蛮摇着扇子,也感慨地说:“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景墨听道小蛮此番感叹,接着往下念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聂小蛮又道:“景墨,你要知道,这种黑了心肝的女子是很可怕的,面具还是美娇娘,心肠却是母夜叉。别的不说,单看你今天受了愚弄,始终没有觉悟,可见她的鼓唇摇舌的功夫实在不简单。”
鼓唇摇舌?
确实如此,景墨现在回想起来,那女子的举止行动过分轻浮。不无带一个“媚”字。她的声音笑貌也当真有一种故意的媚惑,她说话时似首毫无顾忌,不顾男女大防,也显然可以看出和那赶车的车夫出同一气。但当时自己怎么竟然完全不疑?也没看出来她的破绽?这大概就是聂小蛮所说的“鼓唇”和“摇舌”作用了!
景墨又说:“那个和我谈话的美少妇,想来必是丘静如的同道中人。”
聂小蛮答道:“这是当然。这女人的鼓唇摇舌之技一定也不在静如之下。否则她把一个虚构的故事说给你听,要不是你早已给她戏弄得晕乎乎的,你怎么会丝毫不怀疑?景墨,以后你假使不留些神,我真替你有些担心呢!”
景墨深深感到愧疚,又叹一口气:“她的故事结构很太逼真了。我还真佩服她的聪敏。”
“嗯,可惜聪敏被误用了。”
“是,很可惜!”景墨顿了顿,“而且她能不顾危险,给她的朋友出力,也不无可取。”
聂小蛮不答,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景墨又请聂小蛮解释。
“小蛮。你这一段故事从哪里得知的?”
“我不是去医倌看朋友嘛,就是在那里听到的,那病人只要稍微清醒的时候,便会和盘托出他们的故事。不过这次的事倒让我很有些感叹,当人人都发疯的时候,清醒的人只能被宣布为疯子。”
景墨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错,这次的真相你是从一个疯子那里听来的,可是我们这些不疯的人,包括我在内,却都疯傻了一回。看来这疯与不疯,也不过是说你疯你就疯,不疯也疯罢了。只要多数人认为你是疯的,你便百口莫辩了。”
感叹完了之后,景墨又问道:“那个施松清可就在常风遥的新医倌里?”
聂小蛮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答道:“正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摩拳擦掌地骂丘静如。”
景墨说:“原来如此。你因为听到出神,连吃午饭的时候也忘掉了。是吗?”
聂小蛮笑道:“我哪有忘掉?我回来的时候卫朴告诉我,你早早地就一个人吃了饭,然后来了一个什么仆妇说了一通话,又来了一辆车,你就跟着人家走了。景墨,你也太性急了。”
“卫朴告诉你我出去了?”
“对啊。说你刚才坐了四轮骡车出去,还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我就刚好回来了,如果你稍慢一点,我们俩就能碰上,大可免去一番误会。”
“可是,卫朴也并不知道我往哪里去。你又怎么会知道?”
“卫朴虽不知道,但书桌上的请帖还有字条,再加上我在医倌里听到的故事,我便料到了八九分,于是我也雇了马车慌忙赶到荣华园。真危险,时间上如果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话,可就赶不上了。我进园门时,看见那凶手正在逃跑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刀,我看他已经势若癫狂,很可能无所顾及了。你却不顾厉害,在后面急忙地追赶。假如我当时不阻止你,不管是他伤到了你,还是你伤到了他。非但谈不上什么功劳,反而落个助纣为虐的罪名。你想一想,你这行动能不能算主持公道?”
景墨再没话说,只恨自己太过蛮干。没有真正的辨别的能力,竟然受一个女人的愚弄,险些儿铸成大错。
此事暂告一段落,第二天,景墨想起有一只母猫所生的小猫应该有些长大了,便又到馋猫斋来特地想看一看。不料刚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聂小蛮笑容满面,拉着景墨的手便进了书房。
小蛮一边走一笑着说道:“景墨,你来得正好,有个有趣的事情,你且猜一猜?”
“不会还是关于这桩新婚案子?”
“是。第一步你猜中了,再猜一猜,具体是什么事?”
景墨估计了一下,答道:“我希望这不是施青沐被捕的消息。”
聂小蛮摇摇头,笑道:“不是。你放心吧,昨天他既然侥幸地脱身,大概不容易再把他拿住。”
景墨心想,只要是你不出手,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抓住了,于是问道:“那么这是什么有趣的消息?”
“我提醒你一下,我又去看了医倌那位朋友常风遥。”
“常风遥?他说的是施松清的病情有什么变动?”
“是的。这一下又被你猜中了!他说松清的病情受了一个非常的刺激,竟有些起色了。”
“哈!什么刺激?不会是……”
聂小蛮接口道:“是的……因为那受伤的新娘也已给送进了医倌里去了!”
景墨有些诧异道:“什么?丘静如没有给打死?”
聂小蛮摇了摇头。
景墨又问:“那么她还有没有救治的希望?”
“常风遥不曾说起。不过她假如不死,一旦和施松清会了面,你想他们俩会发生怎样的感想?”
景墨低垂着头,不能回答。心中很想猜测这两个失恋的男女见面后的情景,可是却终于怎么也想不明白。毕竟这里面有种种复杂的问题,不容易凭自己的主观想象。
例如丘静如有没有悔心?她仍做高公子的新夫人?还是会和施松清重续旧好?施松清方面又是怎么面对?恨她?原谅她?还是怎么?……他和高公子会引起什么官司吗?还是会有什么折衷的和解方法?种种问题,谁都不能代他们解决,苏景墨的猜测自然也没有结论。
苏景墨站起来,在窗口感受着凉风,清清自己的纷乱的思绪。
景墨又叹息道:“无论如何,我仍希望这不幸的女子能够活下来吧。我更祝望她因为这一次的教训,连同那个患难相共的骗子朋友,都能够改改她们为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毛病。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放弃另一些东西。无论你怎么选,都难免会有遗憾。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能完全弥补遗憾、做到十全十美。所以,与其把时间花费在遗憾和忧伤上,不如全心全力走好已经选择的路,不要去羡慕其它路上不属于你的风景和繁华。”
聂小蛮伸了伸腰,应道:“是。我也希望如此。因为她的缺德行为多半是受了物质享受的诱惑,主因仍是社会环境的不良……景墨,如果这天下让女子们都感不到安稳,如果她们的生活艰难,如果谋生艰辛,那么她们中难免有人再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有让她们能衣食安稳,别再让物欲恶魔所吞噬,圣人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只有让百姓安居乐业,才能谈到知法守礼。”
两人谈完了这桩案子,同来到院子里看刚刚能出来玩的小奶猫,小蛮拿了一个毛绒球扔到小奶猫面前。
小猫看见地上有个毛绒球,觉的很新奇。于是,它伸出爪子轻拔毛绒球,毛绒球就滚了起来,小猫越玩越带劲。看小猫那认真的表情,好象在想:“看你往哪里跑,我一定要抓住你!”小猫紧追不舍,最后,毛绒球越滚越小,散成了一堆线。
小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毛绒球追着就没了呢?小猫抖抖爪子,看着一地的毛线,无可奈何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