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飞来的语声,好像在木偶耳边,抛了一个炸雷。
他慌忙转转身来,向那面临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见花圃里面,有几丛娇艳的小花,正在向他浅笑,里面并无人影。
他再急剧地回眸,向门外一看,只见门口里面,有两位陌生的来宾,正自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冷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最短促的瞬间,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决外!这虽是绝短的一瞬间,可是在这木偶的感觉中,好像经过了一整个时辰的时间。
这里在这两位来宾身上,加上“陌生”两个字样,好像有点错误。其实,他们在木偶的眼内,完全都是熟人。这时,从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来,只见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套米色而带条~子纹的直裰;这直裰具有笔挺的线条,看去好像刚从剪刀口里逃出来。他的头发,梳得像打蜡地板一样光,有一阵扑鼻的香气,不知从他头上,还是从他身上,正由空气传送过来。而主要一点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着一条鲜明的红布带。
于是有人也许要说:我们的确认识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高据在漂亮窗里面致力于宣传工作的那个返老还童的木偶!
但是,你们又弄错了!
真正的木偶,不是穿着大袍阔服,正在室内谈话吗?如何会有第二个木偶,又从门外走进来!
并且,这位不速的来宾,他和那张木偶的画像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珠,在黑中闪着光,显出一种很机警的样子。
再看第二个人,身上穿的也是直裰,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远不及前者漂亮。有―点是相同的。这二位来宾,年龄都是一样,都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加上室内的木偶,于是小小和的戏台上,一共有了三个年龄相当的男角。
这两位一前一后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的来宾,手内各以极温和的姿势,执着一把小小火铳!
火铳的枪口,不经意地对着木偶的胸膛!
这黑色的小玩具,却使这出富于滑稽性的戏剧,增加了一点紧张的空气!
室内的木偶,看到这个局势,在最初那一刹那,他已了解他们所处的地位。如果说,这位木偶,对于他的“光荣的职业”,一向感觉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至少在一万分的愉快之中却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时他的“并不那么愉快”的神气,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脸上。
但是第二瞬间,他的神情已经由惊慌一变而为困惑,他不禁下意识地低声呼唤:“呀!聂小蛮!”
“不错,是我!承蒙记念,感激得很!”来宾中的第一个人,这样悄然回答。
当这简短而带紧张性的谈话在进行时,木偶获得了一个舒气的机会,脸上的紧张的神色,好像松弛了一点,因之,他的神气,渐渐又恢复镇静;同时在镇静之中,也渐渐恢复了他固有的顽皮。
他以一种刻意的礼貌,嬉笑地向这二位来宾摆手,好像招待亲友一样,做出不胜欢迎的样子。――诸位当然记得:他的身上,是穿着几百年前的人在“证婚”、“捐慕”时所穿的礼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折子戏式的“做工”,你们不难想象:此时他的状貌,却是如何的滑稽。
“啊,聂大人,苏大人,――”他微微鞠躬而欢呼,“真想不到,二位会光临!”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手,招待这两位来宾。请进屋子里来。
二位来宾的原意,准备“隆重登场”,表演一种庄严的戏剧。意外的,对方这个配角,却完全给予他们一个小丑式的配合,这使全剧的格调,未免受到破坏。于是“前方”的聂小蛮,不禁歪过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左一条线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说:“进去,难道我们还怕他!”
“后方”的苏景墨,把视线掠过聂小蛮的枪口而向自己的手铳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聂小蛮:“但是,我们必须留心!”二人交换过一种微妙的接触之后,终于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内。他们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圆桌前,停住了他们的凝重的步子。
两支手铳,依然准备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这时,舞台上的三个男角,只听到木偶一人的独白。他在欢欣地高喊:“来人,赶快泡好茶,赶快把最上等的点心拿进来!”
他虽喊得这样有劲,可是那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点懈怠,似乎并不曾传达他的命令。
他又指着二位贵宾,向他的女伴介绍:“这位就是金陵第一神探的聂小蛮聂大人,这一位是锦衣卫苏景墨苏大人,想必你对二位的光临,一定极表欢迎的。”
他这有礼貌的介绍,事实上,那个女子却已像一只吓呆的小鸟,完全没有听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当这木偶独自乱嚷的时候,那二位执着手铳而站在房间里的客气的贵宾,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
于是这位木偶,又顽皮地说:“我知道这二位大人,一向很欢喜看折子戏的,在一些公案类的戏中,有些混蛋们,喜欢在家具上面,装上一些机关之类的东西,这真是愚蠢不过的玩意,我却讨厌这种事。”
聂小蛮以凶锐的眼光,向这木偶刺了一眼,他说:“朋友,你也不要太高兴!我们真要坐下来,和你谈谈哩!”
说完,小蛮在木偶特地为他拉开的一张椅子里面,静静地坐下来。
苏景墨向聂小蛮看看,意思好像说:“为什么不干脆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要和这混蛋打一会嘴仗再走吗?”景墨虽这样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着这圆桌坐下。
两支手铳,依然保持紧张的姿势;其中苏景墨的一支,枪口略略带偏,有意无意指着木偶身后的女子。这时,那个女子,却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张圈椅里面。她的眼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活泼。她对苏景墨那支手铳,看得满不在乎;但是,她却十分关心着聂小蛮那支枪口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