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远处的山崖前,有一座草庐。
崖前山风阴冷,仰头看去,云雾只在眼前,幽幽冷冷。
景叶在此,已经枯坐了四十年。
秦先羽从未来过这里,之前也未听过景叶的事迹,但景叶的恩师不久前陨落,与自身脱不去干系。六大弟子中,五位随行,俱无幸免,如今古正的门下传承之中,只剩一个早年受创,修为折损的景叶真人。
对于诸脉首座对自身的不喜之处,秦先羽又多知晓了一些。
原本秦先羽本身就是外人,年纪尚轻,道行微末,但得了一代弟子辈分,获得十脉首座之位,本就使人不忿。而为了他,在这半途之中,已先折了本门一位触及三重地境的六转仙人,对于秦先羽这外人的不喜,自是更重了一些。
如今秦先羽得以继承守正剑,多半是掌教真人有心消弭诸脉首座及弟子的不喜之意。
清风在侧说道:“当年景叶师叔外出时,与人交手,两者修为相仿,道行仿佛,但仗着本门剑诀通玄,终是斩杀对方,但却也因此误陷一地,莫名消融了法力。至于内中具体详情,弟子不知,只是听说,景叶师叔从脱困回来之后,修为折损,根基不复,尽管第五脉首座真人出手消去弊端,但道行难存,受此事后萎靡不振,于此结庐而居,至此四十年。”
另外那道童说道:“掌教真人之前道了声,四十不惑。”
这道童尚未回返主峰,与清风一起,秦先羽来到了这座心庐。
心庐中出来的是一个长衫男子。
这男子衣衫淡色,白而泛黄,脸上呈病弱苍白之色,他带着几许微笑,目光平和深处时而闪烁慧光,问道:“两位是?”
清风躬身说道:“弟子清风,是古剑宝殿上服役的童子,奉掌教真人之命,暂时伺候小祖师爷。”
苍白男子疑惑问道:“小祖师爷?”
清风说道:“这位便是本门当代弟子,十脉首座,羽化仙君。”
那脸色苍白的男子顿时怔了一怔,似乎想起了恩师一事,目光稍微闪动,然后终是叹了一声。
然后他退了一步,躬身下拜,道:“三代弟子景叶,初次拜见,望小师叔祖勿怪。”
秦先羽伸手将他扶起,说道:“起来罢。”
入手处,就觉一阵软弱无力。
这位三代弟子,着实是修为尽失,甚至躯体孱弱,比常人还要不如。看他病弱文秀,但目光淡然,时而有些思索的慧光,不似传闻中那般萎靡不堪,只是枯坐多年,不免有些病弱苍白之态。
景叶问道:“小师叔祖至此,不知为何?”
身后那位童子说道:“掌教真人此前有言,景叶师叔乃聪慧之性,归宗至今四十年,正合不惑之数。小祖师爷认祖归宗未久,于修行上仍有许多疑惑。故此,令师叔重获新生之际,解小祖师爷诸般迷惑。”
秦先羽对此也听得不甚明白,但他知晓,只要景叶答应下来,终究是明白的。
景叶乃是本门弟子,面对掌教真人之令,自不敢怠慢,他躬身说道:“弟子领命。”
那童子还了一礼,然后朝着秦先羽施礼道:“弟子尚有杂事在身,便回主峰去了,至于清风,暂且侍奉左右,供小师叔祖使唤。”
秦先羽看了清风一眼,点头道:“好罢。”
清风亦是点头说道:“师弟明白,请师兄慢走。”
那童子得令,转返主峰而去。
景叶侧身,伸手一引,说道:“小师叔祖,里面请。”
入了内中,只觉一阵空旷。
这处草庐立于崖边,占地不广,也无任何阵法,但进入里面,就觉十分空旷。这并非是草庐中有什么神异之处,只是因为,内中空空如也。
而草庐后面,则是一片深渊悬崖,没有遮挡,只面对着那悠悠云雾间。
所谓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这里面没有桌椅,没有床铺,日常使用之物也无,只有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处空房。
“弟子虽已废了修为,但毕竟也有个底子,寿元未减,而辟谷休食的能耐也并未消去,因此许多器物都不需要。”景叶低声笑道:“既是静坐,此地便无外物,因此弟子这里也没有一杯茶水,甚至没有一张椅子,只得盘膝坐下,还望小师叔祖莫要嫌弃。”
秦先羽说道:“一座草庐,全无外物,空空荡荡,正是寂静之处,简洁朴素,实为静修的好地方。”
清风默默不语,他在主峰之上也算有些年头,见惯了主峰的古剑宝殿,乃是真正的简洁朴素,但并非空无一物。而这里,分明就是什么也不曾有,未免过于简洁朴素了些。
“弟子无须餐点,不食五谷,平日只在心庐后方,面向万丈悬崖,晨时餐霞饮露,日间安神宁心,夜时静坐思索,时而会有四代弟子送来道书典籍,可以翻阅细读。”
景叶说道:“只是……要说解惑,恐怕还要等上几日。”
秦先羽微微笑道:“我不缺这几日,不瞒你说,这所谓疑惑,其实我也还不知自身究竟有何疑惑。”
“总会知晓的。”景叶淡淡笑了笑,说道:“四十年前的今日,我侥幸回了中州,又历时一日,回到燕地山门,也即是明日,就是回宗四十年的整数。只是弟子当初归宗之后,尚有迷惑,过得七日才下定决心,抹去自身根基,为此,又耗费两日,此后,才来心庐静坐。如此算来,入住心庐至今,还缺十日,才算年满四十,恐怕小师叔祖还要等到十日之后。”
秦先羽点头说道:“十日光阴,转眼即过,不久。”
他未有开口询问景叶当年下了什么决心,十日之后,或许会知。
景叶微微伸手,说道:“弟子这里委实无趣,空无一物,只有自身枯坐于此,不知小师叔祖是要在此陪伴,还是十日之后再来?”
秦先羽笑道:“既然你下了逐客令,我离去便罢。看来四十年静坐,你所获不少,这最后十日,想必极为紧要,我不扰你,十日之后再来。”
景叶笑得淡然,送秦先羽离开心庐。
待到目送秦先羽和清风离去后,他才叹了一声。
入了心庐,走到崖前,看着下方万丈深渊,有灰雾朦胧,冷风呼啸。
那下方似是一片云雾。
那云雾之下,似是万丈红尘,诱人心醉。
景叶低声道:“静坐崖前四十年,无穷无尽的枯燥,生而无趣,死而不惜,我站在这崖边数十年,有多少次想要一跃而下?”
“多少次?”
“数不清了……”
他悠悠低语,传入云雾之中,落在悬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