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幽暗的大殿,清风当面,压抑了半日的叶祖洽,终是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只是吐气声大得惊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叶祖洽才惊觉,不止他一人,前后的朝臣在出殿之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拧开塞子的锅炉,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就这么呼了出来。
头顶上的太阳依然亮得炫眼,没有白虹横贯,没有天生二日,除了天空因烟尘有些黯淡,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的晴日,但叶祖洽明白,从今日起,天地就此不同。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数句入耳,叶祖洽心头一跳,不用看他就听得出来,这几句出自今日在殿上犯下大错的蒲宗孟之口。
蒲宗孟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叶祖洽和周围的大臣听到。
除了诛心二字,叶祖洽想不到其他评价。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的一番话,本是劝导诸侯仁义爱民,自然善有善报,用在了韩冈这个臣子身上,自不免诛心之意。
但叶祖洽不得不承认,韩冈今天的表现,近乎于圣人了――像极了早年的王莽。
死保先帝子嗣,可谓之义;念生民遭逢昏君之苦,不顾毁誉,行伊尹之事,可谓之仁;至于忠,小皇帝都犯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韩冈这位宰相还保着他和他子孙的帝位,已经够忠心了。
为了防止日后宰相作乱,硬生生的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五十斤的团头铁枷。
韩冈作为宰相,而且还是两府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果能维持过去的体系的执掌朝政,摆明了就有很大机会做个隋文帝。可韩冈,偏偏就放弃了成为开国之君的机会。
汉时流行的谶纬之学,如今早已式微,被各家大加批驳,其中气学更是连天命都给否定了,韩冈若是想要谋图大宝,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没有别的借口了。
这是打算成圣吗?
有王莽在前,韩冈现在即使越像圣人,都会有人学蒲宗孟,来一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就是叶祖洽自己,若有可能,他也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可惜的是,叶祖洽不敢。不止不敢说,连听都不敢听,反应过来后,就立刻向外面挪了几步。
不过也只挪了几步,就挪不动了,蒲宗孟前后左右的朝臣都在躲开他。
说了这番话的蒲宗孟,就像一个被打翻在地的粪桶,周围一丈空无一人。
原本出了殿后还依然整齐的班列,在蒲宗孟的一句话后,便乱了起来。
……………………
一群胆小鬼。
蒲宗孟不屑的冷哼着。
之前自家说要废了皇帝,都没人躲着自己,现在骂一句韩冈,就怕成这样。
韩冈欲行伊尹之事,朝堂上没有争执,韩冈要开大议会,以议会行天子之权,朝堂上也没有争执,到了大议会议员的分配,终于有些争执了,但韩冈一瞪眼,立刻就又没了声音,到最后,还是韩冈怕人心不服,硬是跟太后一唱一和,定下了议政并元老共议决定。
韩冈都如此自缚手足,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欲开大议会以明心志,自己越是说他心怀叵测,他就越得容忍。
这一回失算,蒲宗孟都已经做好了去南方与曾布、薛向、苏轼作伴的打算。
那几位去了南方多年,还没听到什么噩耗,应该水土不恶,没传说中的那般不合适常人居住――在韩冈说出要开大议会,代行天子权柄之前,蒲宗孟都在考虑岭南的居住问题。
但韩冈偏偏要弄出一个大议会来,蒲宗孟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今天回去就辞官,回乡挣一个议员身份。
蒲宗孟确定,莫说阆州乡里,就是利州路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没人争得过自己。
不过在这之前,蒲宗孟希望,大议会议员的分配问题,还有具体的选举办法,能够早点确定下来。
至少得告诉自己,哪里才有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否则即使回到家乡,仅仅拿到一个州议员的资格,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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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宗孟是翰林承旨,离韩冈的位置就不算远。
有些话,韩冈没注意去听,但还是直钻向韩冈耳朵。
看得出来,蒲宗孟又有了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
“此人绝非慷慨赴义之士。”
听到王安石的评语,韩冈笑了一下,蒲宗孟是什么样人,大家都清楚。回头道:“今日多谢岳父。”
王安石话声喑哑,“本以为玉昆你会顺水推舟。”
他也把蒲宗孟跳了过去,这等小丑,本不足多论。
“开封府怎么可能甘心与边地小州平起平坐?南方又怎么可能不拆台?”
王安石摇头,“玉昆,世上不缺聪明人。”
韩冈道,“小婿只怕聪明人不多。”
韩冈很想立刻就定下各州两人的大议会议员的方案,可现实不允许,即使一时通过,日后也会被推翻。
本来就是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东西,同时也是统合北地人心的机会――这一点,能看得出来的人很多,尤其是之前韩冈没有趁机把他的方案敲定之后,没有多少看不出来的,可在争夺议会席位的时候,北方人又能依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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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四百军州,总数四百一十七,每州两人,那就是八百三十四人。即使不用韩相公的提议,议员的数量也不会更少。”
听到周围低声的议论,宗泽扬了扬眉梢,这是个有见识的。
从来都是增官易,削官难,官员数目越来越多,又有几个能削掉的?韩冈把八百议员的数量亮了出来,谁敢减到七百九十九,那就是天下有志士夫的公敌。
“谋不可决于众人,八百议员就是八百张嘴,万一有什么事要做决定,还不是要磨破嘴皮子。”
‘这就差得多了。’宗泽心道。
在京的议政总数不过三十七人,少而精,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若哪位宰相有什么事要通过议政会议来决定,除了几位亲信、同党之外,至少要另外再说服五六人,才能凑足十八张选票。
而议员多达八百,一张选票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且八百议员来自各方,最后只可能依照地域抱团结党,到时候只要联络好几个首领,就能保证拿到半数以上的选票。
“治国当以中平安稳为上,何故兴事,若无这大议会,难道宰相就能做反了?”
“宰相手握军国之重,若无牵制,必有倾覆之患。太祖岂非大周忠臣?与其寄望于宰相的忠心,不如其在履行治国之权时,时刻受到制约,无法反叛。宰相权重,形同天子,但想成为宰相,必须得到大议会半数以上的赞同,除非天下士大夫皆被其欺瞒,否则奸佞之辈,再也无法高居庙堂。”
说胡话呢。
两个人都是。
宗泽飞快的瞥了一眼,记住了那两个人的相貌。
过几日宗泽就要去审官东院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人只能放在闲职上,什么人可以付以重任,这些事,现在就要弄清楚。
这两个人,宗泽可记下了,日后犯在手上,一些关键性的位置,可不能交给他们。但宣传鼓动的职司,却可交给后者。
没有几个人,能比宗泽这位更清楚韩冈的计划了。除了不知道大议会议员的配置方案,其他他都知道。韩冈今天没说出来的,他也还知道不少。
仅仅是大议会来钳制宰相还不够,韩冈甚至打算将刑名之权独、立出来,设大。法官、大。法院,与大议会并立,共同防备宰相。
看起来十分严密,相互制约,不管具体运行时会怎么被钻空子,但从表面上,这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方案。
但在宗泽看来,其实在太后病离,天子被禁之后,地方上难免人心浮动。最重要的应该是保证京中中枢军力,能够随时镇压四方。
也就是说,如果当真要防备地方反叛,应当继续加强中央,以免地方出现实力足够叛乱的势力。
但韩冈的大议会看起来是统合地方,实则是显而易见的约束中央。当中枢的议政们为了空出来的宰相、执政之位争做一团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为了讨好各方势力,而放开对地方的约束。如此一来,为了争取一个议会成员支持,朝廷怕是要许下不少的好处。
本朝鉴于唐时故事,连财税都不放在地方,大半要运回京师,日后朝廷放权,怕是每年财税,都要分地方一杯羹。
这可将是一个相互扯后腿的朝廷。
宗泽曾经问过韩冈,为什么要设立大议会,这岂不是要激化党争。
韩冈却说,如果斗争仅止于朝堂文臣之中,党争迟早会变得更加激烈,更加没有下限。但人数多达八百的大议会,一来人数过众,人数一多,则利益纷杂,最后难以成事。二来,同样是因为人数过多,想要用武力消灭对手,那可就难了,不比议政会议,想要一言堂,诛除三五人就够了。
所谓议会,本就是各方势力之间相互倾轧的场所。
韩冈的话,本不符合君子之论,宗泽最后却还是点了头,比起最后付之于战争,还是在议会中打上一架对天下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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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自信满满的模样,让王安石把准备说出来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出殿而来的群臣,又在殿前分流,重臣向左,群臣向右。
也许一个月后,王安石也要与诸多元老和议政们一起,为区区几个议员名额的归属争论不休,但今日,他不用去内东门小殿,与明日起就要退居深宫,安养病体的太后进行最后一次议事,看着韩冈,王安石最后一声叹,“玉昆,一切小心。”
韩冈微笑着点头应承,待王安石稍稍走远,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放心,我自会小心。’
王安石的担心,前几日密会,听闻韩冈欲五年而退时,早已明言。
韩冈也不会不清楚,在这个朝廷中,只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皇帝无权,就连性命都操之于臣子之手。自己若是丢掉了权力,还能剩下什么?
英国光荣革命,议员皆是贵族,哪个手中没有军队?
美国开国之初,最早的十三个州,随便哪个州手底下的军队实力都比国家手中的军队强得多,各州的参、众议员直接把总统当成壁花,纵使开国元勋华。盛顿、杰斐逊,对此也毫无办法。
韩冈之所以敢于承诺在五年后退下来,就是因为他手中控制了军队。以李信、赵隆、王舜臣等将领为首的西军军官团,皆以韩冈马首是瞻。对河东、京营,韩冈的影响力也是他人所不能比。
即使不再担任宰相,韩冈只要推举一个傀儡上去,照样能够保持自己对朝堂的控制力。而以他对军队的影响力,也足以压制其他宰辅,不能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