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佟仁留着条辫子,天津机械局的各位同志也留着辫子。陈克一直不敢问一个问题,留着辫子开车床,安全么?
陈克自小在柴油机厂的家属院长大,金工车间的女工人们倒也都是辫子。马尾长发是不允许开车床的。那时候男生毛碎一样的短发那时候并不流行,所以女工人那时候也觉得很为难。头发扎不起来的话,发丝不时垂在眼前很耽误工作。头发太长,扎起来也麻烦。因为车间规定,工作是,长发必须顺在工作服内。女工的长发卷入机床,结果导致可怕工伤的例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可秦佟仁和其他工人们留着辫子,陈克就觉得很不对头。工作的时候大家怎么办呢?
很明显,陈克多虑了。设计图制作的时候,工人分成两组,一组设计。另外一组跟着陈克去做炉瓦。炉瓦烧制不费事,工厂附近就有砖窑,很快分批烧出了几组炉瓦。这些工作对辫子要求不高。
等到开工的时候,众人都把辫子熟练的盘在脖子上,辫梢用簪子固定好,倒也是个办法。陈克本来想游说大家剪辫子的企图是落空了。不仅如此,同志们工作状态良好,只用了四天,设备也就基本成型了。钢架换成了木架,体积大了很多。多孔大钢锤变成了包铁木槌,用石块加重。看着同志们把自己原先的设计变成了充满中国风味的新设计,陈克无言以对。
这些天陈克按照新时代的工厂管理模式组织同志们的生活,也就是说,早上七点半起床,集体跑操十分钟,然后一起洗漱。这年头没有牙膏,刷牙是用布擦。工厂的蜂窝煤炉修好之后,烧水方便很多。每天大家轮流做三顿饭,早上是一三五是面汤,馒头加咸菜。二四六是小米粥,咸菜加馒头。中午时馒头加炒菜,四菜一汤,一定要有个肉菜。晚上就是把中午的菜热了,再烧个汤。
吃了早饭,八点半准时开工。开工前先唱两遍《咱们工人有力量》。教这首歌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扭捏。不过学会这首歌之后,同志们立刻就喜爱上了它。一开始是开工前唱,第二天就有人工作休闲的时候开始唱,三天后,晚上没事大家就开始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听着寝室里面回荡着这首慷慨豪迈的歌曲,陈克相信了一句话,“人是需要点精神的。”这群留着辫子的同志们足以证明这些。
辫子戏且不去说它,如果真的问21世纪男青年一个问题――“你喜欢清朝么?”估计95%以上的人都会明确表示,“不喜欢”。这个以杀戮起家的朝代,卑躬屈膝向外国投降的朝代,毁灭的无声无息。连为数极少的满清遗老也哀叹过,明朝覆灭时,如火如荼。满清覆灭是,如尘如土。曾经是这个国家支柱的官员、军队,士绅,全部抛弃了满清。毁灭满清的如果是中共这样强大无比的组织,或许倒也给满清留了些面子。而辛亥革命,发动武昌起义的那些人不过是毫无名气的几个人,而且这些人在之后也没有声明显赫。为数极少的那么几个发动者,就引发了满清土崩瓦解的覆灭。满清这个政权如同狗屎一样被扔进了历史垃圾堆。
陈克和普通历史爱好者一样,对明朝的覆灭扼腕叹息,但是对满清的覆灭则是带着欣喜的心情。在这样的心情下,满清时代的那些官员和骨干也被陈克鄙视了。陈克有时候会想,凡是脑袋上留着辫子的,都没啥可以钦佩的。为了一个垃圾政权舍生忘死,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值得肯定。不过对秦佟仁,陈克实在是无法鄙视。对于天津机械局的这些同志,陈克也无法鄙视。
这些同志真的是好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的国家,与外来侵略者做过斗争。如果他们不是清朝人,而是共和国的公民,他们绝对是英雄。
或许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错的吧,每一个时代,人民在追求“平等、幸福”的生活方面,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不同之处,仅仅是时代本身的不同。或许这就是陈克近些天来感觉到事事不顺的真正原因。
仿佛要印证陈克的自我批评,设备基本搭建完工后,秦佟仁突然让陈克一起去接台机器。这是用火车运来了一台旧式蒸汽机。除了课本里面学过的那点蒸汽机知识之外,陈克对蒸汽机没有实际了解,唯一的经验就是小时候和父亲坐在火车头上,他学着往锅炉里面铲煤。自幼寒暑假跟着老爹走南闯北,陈克也算是用这种铲煤游戏支付了一点费用。
看着这台几乎可以用破旧来形容的蒸汽机,陈克不知道该问“这机器能用么?”还是该问“秦先生你这样破费,是为了什么理由。”
“文青,我可没有花几个钱。这台机器报废了两年多,我买过来的时候只用了几十两银子。”秦佟仁平静的说道。
“维修起来方便么?”陈克纵然有千般想法,到了最后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秦佟仁没有再说什么,他指挥人把这台机器送上了特制的重载牛车。二十多个棒小伙先把机器绳捆索绑,然后跟十六抬大轿一样层层用杠杆抬着,发一声吼,二十多人同时发力,居然就把这上吨重的蒸汽机给抬起来了。当然了,哪怕是二十几个小伙子,也不可能从火车站把蒸汽机给运去工厂。不远处,一辆加宽加厚的四轮牛车停在那里。
别的牛车是一头牛,或则是两头牛作为动力,而这辆牛车则是前后两排,每排两头牛。竟然用四头牛作为动力。车体全部是加厚的,比普通的车厚出去两倍还多。通体涂过油黑黢黢的,这是防止木头朽坏,那种沉重的感觉光看就能知道。那一米多高的车轮更是结实厚重。没有用橡胶轮胎,而是采用了铁皮来包箍。一看就绝非一般的货色。
陈克被这辆牛车给唬住了。如此威猛的一辆牛车,如果在21世纪,价格未必比一辆小卡车便宜。可是在21世纪,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都能运这个蒸汽机。陈克终于明白了钢铁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了。破烂的小卡车胜出这等重载牛车千百倍。工业的威力竟然以这样的形势让陈克生出了敬畏。破烂小卡车完胜。
而且也亏得是在北京才有这等重载车,若是别的地方出多少钱也找不到这种能够运蒸汽机的车辆。一定要工业化,陈克在心里面呐喊着。
虽然是初冬,小伙子们却没有穿棉袄,想来是怕把棉袄磨坏。他们穿着坎肩,肩头上肌肉隆起,一个个竭尽全力的把蒸汽机往外运,然后走上大车两边的土坡,把蒸汽机卸在车上。车把式三十多岁,看着精明强干。能驾这辆气派的重载牛车,他也是神气得要命。先是轻轻一跃跳上驾座,车把式熟练的挥动长鞭,鞭梢在空中清脆的响起一生脆响。吆喝了一声,车把式开始驱动车前面的四头牛行进。
沿途之上倒也有别的牛车,和这车一比,就就像是玩具一样。路边行人纷纷瞩目,拉风的一塌糊涂。秦佟仁和陈克跟在车后,瞅着神色迷惑的陈克,秦佟仁问道:“陈先生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这样做。肯定觉得我别有居心。”
“没错。”陈克也不说瞎话。
“我第一天见到文青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过蜂窝煤的意义何在。”秦佟仁说道。这是他第一次直呼陈克的表字。
陈克当然记得,那话他讲过多次,还写了稿子详细揣摩。说起来声情并茂,言之有物,估计和传销的宣传都有的一拼。第一次见到秦佟仁,那时候自己为了给众人鼓舞士气,陈克更是说得合情合理。蜂窝煤的使用能够极大地节省燃料,顺道能拉动一整个产业链的运作。算是有百里无一害的项目。为了强调蜂窝煤的意义,陈克更用了“利国利民”这样的词汇。
回想起当时,同事们的反应不错。只是当时秦佟仁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想到他心里面居然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何大人前一段专门写信给我,说陈先生是一个少见的人才,要我过来帮你。何大人的父亲当年对我很是照顾,不然的话我断然没有来这么一个小工厂的道理。”秦佟仁的语气里面有一种傲然,陈克对此并不反感。
“我从德国回来之后,一直希望能够搞起大机械生产。而不是这种手工作坊一样的生产,虽然我们不得已改了陈先生的设计,但是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陈先生那个设计之精妙。全自动的填装煤粉和自动出煤系统,在其他地方我真没有见过这种巧夺天工的设计思路。”
陈克自小就在柴油机厂长大,10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学习开机床,玩千分尺。各个车间他都去过。再后来他的娱乐之一又变成了学习绘图。蒸汽打煤机这样的设备和柴油机这种设备相比,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难度,不过是简单的联合生产。在陈克未来的设计里面,数控机床生产线才是最终的工业王道。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在1905年的中国,这种设计也算是足够巧妙了。
“陈先生不仅精于机械,对于产业见识独到。我到咱们厂来,还真不是为了赚钱。单单听了陈先生对建立国家产业渠道的高论,我真是茅塞顿开。以前总觉得做大事才是救国,才能发展工业。没想到就这么小小一个蜂窝煤居然也能达成这样的目的。我真的是佩服。所以我才想看看这蜂窝煤厂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陈克笑了笑,秦佟仁的这种热忱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我也有“王八之气”了。陈克自嘲的想。他在最初计划搞这个厂就没有安什么好心,只是想拉这些人入伙,等产业失败之后,他就可以从中间弄到一批急需的工程技术人员。但是和这些朋友相处之后,陈克卡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做很不地道,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真的打动了副总工程师出身的秦佟仁。
“这种事情说着容易做着难啊。”陈克有些歉疚的说道,“我把秦兄拉到这个坑里面,秦兄是聪明人,肯定有所察觉才是。”
“察觉……哈哈。”秦佟仁居然笑起来,“文青肯定知道官场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这蜂窝煤厂若是没有赚钱到好说,若是真如文青所言赚到了钱,那倒未必是件好事。”
“的确如此。”陈克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秦佟仁。能做到副总工程师的,决非不通事务的书呆子。
“我倒不缺这点钱,也没想过赚多少钱。说真的,文青,我宁肯这蜂窝煤厂赚到大钱,然后被刁难。”
陈克被这话震惊了,“我说秦兄,公车上书也没啥好结果啊。你若是因为这么点子事情来闹,更不会有人支持你的。”
“国家到了这步田地,不闹一闹更是不行。”秦佟仁倒是有点“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
陈克本来还想劝阻,转念一想,他问道:“不知在秦兄看来,这天下的危难来自何处。”
“欧洲工业太强大了。我在德国留学时,假期也曾经游离,只见处处有矿山工厂,处处有铁路。别人看来,工厂多就是力量,但是在我看来,背后运营这些产业的那个工业体系实在是了不起。”
陈克对这个倒不反对,21世纪的时候,欧洲工业一片凋零中,德国依然维持了相当强大的工业,足以说明它的强大。
“中国若是不能建设出这样的体系,必然会亡国啊。所以我全力支持文青,实在是因为文青言之有理,一个小小的蜂窝煤,就可以联系到诸多产业兴衰。这样的道理,我从未听别人说过。这样的项目,我想把它搞起来。”
“秦兄看来是主张实业救国了。”
“没有工业,中国必亡。”
陈克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实业救国派,倒也觉得很有趣。他笑道:“亡也只是亡满清,想亡中国那是不可能的。有秦兄这等人在,中国必不会灭亡。若只是亡了满清,却也未必是坏事。”
“哼,还是那帮革命党的说法。若不是文青这些天来做事如此诚实肯干,我倒觉得文青像是个革命党呢。”
这话让陈克觉得哭笑不得,自己这货真价实的革命党,在秦佟仁看来居然不是革命党。而且具体理由竟然是“诚实肯干”。
“革命党就不要做实事了?只靠张嘴,这是沿街乞讨才会干的吧。”
“文青说话甚是诙谐。”秦佟仁忍不住笑了一声。
陈克本来还想再劝秦佟仁,希望能把他拉到接近革命的路线上,不过又觉得这个切入点不对,索性又不说话了。
蒸汽机极为沉重,费了好大力气才运到工厂。工厂的同志们纷纷出来观看,蒸汽机对这些人倒不是多稀奇,这辆牛车才让众人赞叹不已。绳子和杠杆还在,工人们组织纪律性强,大家在陈克的指挥下经过几次尝试终于把蒸汽机卸下来运进院子。
无烟煤早就买了好多,秦佟仁对蒸汽机简单的修理了一下,就让试运行。填进去煤之后,没多久蒸汽机居然就工作起来了。陈克偷偷问秦佟仁,“佟仁兄,你不是说这蒸汽机坏了么?”
“我买来的时候的确实坏的。”秦佟仁给了陈克这么一个答案。
原来你早就修好了,陈克想。“那咱们就开始安装调试吧。”
调试过程是漫长的,任何设计变成现实都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设备要调试,甚至设计也要改。越是大型设备越是如此,最终结果和最初设计面目全非的事情也不算太稀奇。
就在开始调试的两天后,也就是11月1日,秦佟仁告诉陈克,中午有一位朋友前来拜访。十点半,那位朋友按时到达了。秦佟仁的介绍很简单,这位兄台是一位举人。姓尚名远,字望山。把一位居然老爷拉到这蜂窝煤厂来实在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这年头,能够考上举人,就意味着跨入了官僚阶层。按照正常来说,进士们就已经是绝对的官员。可进士的数量并不足够。县官阶层里面,只要肯花钱,很多县官都是举人出身。举人才是真正的基层官员的来源。
陈克对满清的管制了解不多,也没有想花费太大心思去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件事,满清的官和吏并不是同一体系。和新中国这种官吏一体的模式不同,满清的官员是通过科举考上的,吏们是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渠道上来的。举人可以直接成为官员,小吏除非遇到什么特殊的机遇,否则这辈子就是小吏。
秦佟仁居然找了一位举人来蜂窝煤厂,这真的是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尚远身材细高,三十多岁,长脸,高额头,高鼻梁,稍微有一点点三角眼,目光很冷静,神色很淡然。看上去就有举人的派头。和陈克很礼貌的互相通告了姓名之后,尚远就不再吭声,陈克也不知道该和这位举人老爷说什么,很快就冷场了。
华凶懋也是举人,不过他是武举人,加上华凶懋那热情的个性,陈克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会称呼华凶懋为“华举人”。华凶懋对此也从来不在意。面对尚远尚举人,陈克不会傻到乱开玩笑。作为中间人的秦佟仁,领着两人去了宿舍。那地方总算是清静的谈事情。
尚远不爱说话,却爱观察。陈克看到尚远很自然的把能看的地方都给看了,却一言不发。不仅如此,秦佟仁介绍蜂窝煤厂的情况,蜂窝煤的意义,尚远只是听,也没有丝毫发表自己意见的动作。
除了工作之外,秦佟仁平时很少说话。这位尚举人看样子比秦佟仁还要更沉默。陈克刚给尚远下了定义,就听到尚远开口了。这是一口商丘话。
尚远对蜂窝煤厂的未来并不怎么看好,而且他还是直接了当的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的。陈克读书形成的印象里面,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并不喜欢这样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的看反。他们要么说话引经据典,大而不当,要么就推推拖拖,不肯发表自己的观点。尚远举人彻底的颠覆了陈克的刻板印象。
“这蜂窝煤厂办不成!”尚远直截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