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的四月,是孝宗赵昚最具期望的日子,因有史相公为首的势力反对出兵北伐,赵昚身为一国皇帝,焉能被自己的相公们掣肘,在说服无效后,悍然起诏,绕过东府的尚书、门下、中书省,诏令直达建康。
在赵昚看来,一旦北伐起兵,金宋交战,两位相公便不得不顾全大局,全力调动全国资源以配合张浚。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得知官家旨意绕过三省后,史浩悲戚交加,去意坚决,却不敢在战争期间给官家添乱子,只能和陈康伯一起全力配合北伐。
四月下旬,张浚坐镇建康,接到官家诏令后,调兵八万,对外宣称二十万,兵分两路,一路由李显忠指挥直取灵璧,一路由邵宏渊率领挥师剑指虹县。
大宋中兴之主赵昚的野望,在隆兴元年的四月,达到巅峰。
王师北进,兵锋复汴梁!
大宋境内,知晓消息的州、府、路一时间沸腾起来,宛若有人在大宋这小国土的油锅里浇上了一瓢冷水,就连主和派也在翘首以待。
得知消息的当日,陆游放衙后找到陈俊之,两人在府尊府上大醉不归,这其中少不了对李凤梧的惊叹,这小子果然未卜先知,官家旨意真的绕过三省直达张浚手上。
直到这一刻,陆游才彻底放心自己前几日送往临安的那封奏章。
隆兴北伐轰轰烈烈启幕,随着李显忠军队杀向灵璧,出自周必大之手的讨伐檄文随之宣告天下,除去各地官府,民间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宋民心沸腾,皆等着李显忠和邵宏渊的王师传来捷报。
建炎南渡以来,大宋黎民从无一次如隆兴元年一般,如此期待战争,赵构在位几十年,大宋屡屡被金国欺凌,加上绍兴三十一年海陵南侵时采石大捷带来的自信,如今的大宋子民,无不认为这是恢复中原的大好时机。
是以当李显忠、邵宏渊两部兵马起拔时,竟受到当地百姓夹道欢送的英雄待遇,这让意气风华的两人越发豪迈,恨不得马上挥师渡河北上东京,再迎官家和文武百官返回汴梁,自己也立下不世之弥天大功,封侯拜王光宗耀祖尽在那日。
然而朝堂之上,史相公在倾尽全力调动全国物资配合张浚的同时,也发起了脾气,私下里甚至对陈康伯说:“吾等为相,兵出两而绕三省,留之何用,且辞之毋待。”
这并不是气话。
史浩毕竟是相公,又是帝师,更是最坚硬的主和派。
陈康伯和史浩的关系并不好,史浩却对陈康伯说打算致仕,不外乎是先给主战派和官家打个预防针,你们要北伐置大宋于危难之中,你们自己干就行,别把老子拖下水,老子可不想在青史上留个千古骂名,所以不想干了。
正在镇江逗留准备参加绘慧楼的学会再返回建康的李凤梧早已知结果,对此并无多少雀跃之心,只是可怜赵昚这位中兴之主。
南宋最强的皇帝,偏生遇见的是李显忠邵宏渊之流。
不需要老天给他一位狄青、岳飞,哪怕是韩世忠,没准便能让这位中兴之主恢复祖宗基业,成为大宋的最强皇帝,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隆兴北伐失败后,这位中兴之主雄心顿失大半,到虞允文去世后,便再无北进之心,是南宋皇室之戚却是南宋黎民之喜。
若赵昚一直坚持穷兵黩武北伐,也不会有乾淳之治的中兴盛世。
战事起边境,各州府忙碌得热火朝天,除淮南西路境内民心略有躁动,其余各路境内浑然没有边境的凝重,民间依然歌舞升平。
李凤梧等人在镇江,便感觉和平时差距不是很大。
只不过战事一起,淮南西路、淮南东路、江南东路、和利州路便宣布宵禁,而物资亦开始紧张,物价随之上涨,好在有朝中二相全力配合,加上张浚坐镇建康后杀鸡儆猴控制了最大的盐铁榷商郭瑾,这才使得没有出现物价崩溃的局面。
在这个士子狎妓谓风|流的年代,宵禁之后便少了许多乐趣。
临安,天子办公的延和殿内,赵昚啪的一声将手中奏章摔在地上,脸有怒气,黑得能滴下水来,沉声怒道:“好你个山阴陆务观,我大宋雄师北进之际,你却上这等奏章,眼里还有朕么!”
一旁的谢盛堂吓了一跳,很少看见大官如此生气,就算是史浩相公和他辩论出兵北伐与否,也不见他如此动容,显然这陆别驾触及到了大官底线。
不过谢盛堂终究是天子最信赖的宦官,素养了得,闻言不动声色,也不敢去将奏章拾起来,只是安静的听着,等候大官发泄完怒气再做定夺。
大宋的宦官可不是明清那种太监,随便来个男人把根子一剪就能当的,终大宋一朝,也不过区区百数宦官,其中不乏满腹经纶之辈,这谢盛堂便是其中佼佼者。
赵昚咬牙切齿,“他当朕好欺负么,竟在此等时间说这等晦气之言,气煞朕也!”
谢盛堂这才慌忙上前劝慰:“大官不要气坏了身子,陆别驾应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这其中怕是有甚误会,据老奴所知,这陆别驾也是一心期盼渡河北上的,大官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让御膳房送些清心莲子羹来?”
谢盛堂服伺赵昚数十年,太了解这位皇帝了,知道他心里有怒意说出来还好,若是不说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动怒。
比如上次遣皇子钦差建康,表面平和,实则心里已聚怒意。
赵昚挥挥手,“不用了,你且看看,这陆务观说的什么话,竟说旨意绕三省是朕刚愎不尊祖制,甚至还未战先怯,说什么北伐起于灵璧终于符离,这不是诅咒我雄师失利么。”
谢盛堂拾起陆游那封《止兵陈情》的奏章,当然不敢真看,大宋的宦官可不敢轻涉朝事,将奏章轻巧放在御书桌上,说道:“镇江到临安走驿道也得几日,陆别驾这奏章怕是在大官旨意下达之前送出的,他怎的知晓大官是绕过东府三省下的旨意?”
赵昚愣了下,旋即想起奏章中的一段话,没好气的道:“是他一个学生推断出来的。”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学生名字挺耳熟的,叫李什么梧来着。”
谢盛堂笑了笑,“大官,叫李凤梧,建康府学的一名生员,好像还是张枢相的亲戚,周正字从建康赴临安时曾带来他的一篇《复兵论》,大官还为此称赞过他呐。”
做到谢盛堂这个地步,必然具有过人的本事,这些些小事节也铭记在心,不然何以能伺候赵昚几十年,如今的谢盛堂,虽然不如相公般叱咤风云,但在这大宋,却也没几个人敢招惹他,哪怕就是三位皇子,也得将他好好奉承着。
赵昚愕然,又是这小子。
区区一建康府学生员,写出《复兵论》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能知晓我会绕过三省下达旨意,甚至还能推断出雄师止于符离?
你小子还成了我赵昚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取过《止兵陈情》丢到一边,“留中。”这便是暂时不降罪陆游的意思,等以后北伐尘埃落定再算这一笔旧账。
张浚督师北上,李显忠和邵宏渊士气如虹,不宣而战必可打金国一个措手不及,战事必然大捷,到时候我便治你个泼污朝事的罪名,赵昚嘴角浮起一抹指点江山的得意笑弧。
谢盛堂也笑了,这山阴陆务观倒是收了个好门生。
可惜最后终究要成为天子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