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破了。
当李睿在襄阳城外五十里地境内,接连杀了三十多位斥候,赶到襄阳城前时,眼前再无一个活着的金兵。
襄阳东西南门紧闭。
北门却遍地尸体,城门早已不知在何处,从城前到瓮城,再到大街小巷,无处不见尸体。
有金兵尸体,也有宋军儿郎。
李睿赶到的时候,襄阳刚下过一场暴雨,风雨之后见彩虹。
无数浸泡在泥泞中的尸体,其中有不少已经腐烂,尤其是城外和瓮城里的尸体,更是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睿有些不解。
城破了,为何城内不见金兵?
大军入城,在安抚使治所外面,李睿和骑军士兵们终于见到了一群活人。
一群失魂落魄的人。
一位低阶军官和一位身材无比魁梧的黑塔汉子,此时听得马蹄声,立即领着不足两百人的残兵列阵在安抚使治所前。
低阶军官驻剑而立,冷眼相望。
在他们身后,坐着一群人,尽是读书人。
读书人皆披甲!
安抚使治所前,犹有尸首百余,没有腐臭味,甚至连地上混迹在泥水中的鲜血都没变色。
李睿冷冷的看着,寒冰脸依然没有丝毫情绪,“金兵退了多久?”
那位年约二十六七的低阶军官盯着李睿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你猜。”
说完转身走回人群中,不再理睬李睿。
李睿回首,示意两千五百骑兵出城追击金人踪迹,不恋战,三十里而返,留下五百人守护襄阳。
下马,越过人群,来到那群读书人面前。
“张明之何在?”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默默的卸下轻甲,然后走回安抚使治所。
只有一位极其年轻,尚未及冠的年青人,依然披甲,手上提着一柄沾血的长剑,声音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坚韧,只是声音里有一股尖锐的讽刺,“你现在去追,大概还能在他们进入江陵府前追上,不过我想你是追不上的罢。”
张明之跑了?
而且听语气,似乎不止张明之一个大官跑了……
真是不怕死啊。
转念一想,张明之可是正儿八经的士大夫,就算逃离襄阳事后追责,恐怕也不会死。
李睿愣了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探花郎,李凤梧?”
李凤梧没有理他,丢掉长剑,唤来那黑塔汉子,没有回安抚使治所,而是向襄阳县衙走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卢震犹豫了刹那,跟了上去。
李睿面无表情,只是眼中情绪很复杂。
襄阳究竟是怎么守下来的?
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条长街,尸首无数,他们说不出话,但李睿确分明听见了他们的愤怒。
如果自己没有被赵惇拖一天,如果自己没听了二姐之意故意行慢了一些,也许,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尸首了……
李睿看着那三道背影,轻轻摘下了头上战盔,嘴角扯了扯。
怪我咯?
……
……
走了没多久,李凤梧忽然顿住,回身看着卢震,“你不去安抚使治所,跟着我干嘛?”
卢震咧嘴一笑。
连日连夜的守城,水都没喝上一口,这一笑,干涸的嘴唇立即沁出血迹,不过比起他身上那些那处理过的伤口,这都是毛毛雨。
“我也想洗个澡。”
李凤梧无语,“你老丈人家的大宅子虽然烧掉了,但洗澡还是没问题的啊。”
卢震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李凤梧也难得管他。
问身旁的李巨鹿,“巨鹿,我是不是杀了……嗯,大概有三个金兵?”
李巨鹿沉思了一阵,“大概吧。”
言辞间很有点钦佩,小官人是读书人,竟然也奋勇杀了金兵。
李凤梧叹了口气,“我都没感觉啊。”
李巨鹿嘿嘿笑了笑,“我也没感觉。”
掩不住的得意。
杀人如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
一旁的卢震听得直翻白眼,不过确实由衷钦佩,李巨鹿简直就是杀人机器,浑身披甲的金兵也能被这货一枪捅穿。
李凤梧不再说话,沉默着走了许远,才幽幽的自言自语,“我们也死了很多人啊。”
前一刻还鲜活的同袍,也许第二日就再也看不见那张脸庞。
甚至可能下一刻,就死在了自己身旁。
一万多守兵只剩下两三百人。
三千余壮丁几乎全灭。
签书判官厅公事谢萧何死了,节度判官李紫阳死了,观察判官周书死了,安丰军正将彭见青死了,实权校尉魏疏笙也半死不活。
而死得最为悲壮的,当属节度掌书记郭靖。
当守城进入最后阶段,抛石车、床弩尽毁,金兵屡次攻上城墙,都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夺回城墙,在得到建康来的军令,将有援军赶来时,卢震果断提议,打开北门和瓮城,放金兵入城。
以巷战之地利,死战守城,静等支援。
彭见青战死在瓮城门口,魏疏笙重伤被李巨鹿救回后,郭靖自告奋勇,领兵前往第一线,率领两百背刀手,死战不退。
直至金人踏着他们的尸体进入城内大街小巷。
李凤梧并不是没想过退出襄阳。
在金兵杀到安抚使治所前,李凤梧甚至看见了纥石烈答鲁,也看见了被不足千人的金兵拥护着杀过来的刘仲洙。
这其中甚至有弃马的铁浮屠!
攻守双方都已弹尽粮绝。
就在李凤梧众人撤退至南门时,追着零星金兵忽然撤退了。
其后在确认金兵退出襄阳后,幸存的人便聚集在安抚使治所前,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庆远军骑军入城。
回首望了一眼依然有阵阵浓烟的北门城区,李凤梧叹了口气。
没有知晓,襄阳守城战自己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张超慷慨赴死,彭见青慷慨赴死,魏疏笙无畏生死,郭靖死战不退……襄阳上万守兵,除了张明之、朱文修和钟蘅带走了六百来人,无人畏惧死亡!
大宋虽弱,但脊梁犹在!
如果不是张明之等人带走了六百守兵,胜负依然未知。
自己只是个读书人,虽然杀了三个金兵,但这并不是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沙场也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自己应该在的地方,是朝堂。
读书人,就该做读书人的事。
隆兴北伐也罢,乾淳盛世也好,都是读书人掌控下的大宋风华,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带着后世记忆的建康富贾之子李凤梧。
我只是大宋读书人。
我之愿,睁眼在世之日,天下太平。
我之愿,执言朝堂,为这襄阳青血不枉。
愿以一生之力,不求如官家之意朝汴梁,只为边境不再死儿郎!
这才是大宋之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