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过一次,是在长安的时候,郎君的琴与七姑娘的剑,心意相通,人间绝色,小环瞪着看琴的眸子,脑海里印着回忆,此后便再没有见郎君动过此琴。
长安突感凄凉与无奈,造化弄人,今夜过后,还能么?旋即侧头望向窗外,恐怕再也听不到了吧。
极深的檐角上端已经覆满了积雪,漫天飞舞的雪还在不停的下着,雪花偶儿还会被风吹入阁内飘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
王瑾晨松开双手轻轻搭在已经调好音色的伏羲琴上,低头看着匍匐于自己腿上的女子,寒风时而将飞雪吹入内,吹动着抚琴之人的青丝,夫人想听什么?
怀中传来微弱的声音,王瑾晨俯下身侧耳倾听着,勉强听清后点头应道:好。
琴音伴着呼啸的寒风一同从阁楼上传出,熊熊燃烧的炭火将温度抬高,厚实的狐裘以及被褥将寒风阻绝,即便如此,王瑾晨仍能感受到躺在自己身上之人温度正在逐渐流失。
王郎不必愧疚,这一切都是妾心甘情愿,妾先前所言皆是凭心而论,无论将来王郎做什么,妾都会支持,这时日无端误了你,对不起。
琴音忽止,王瑾晨压住琴弦,双目盯着楼阁正前方的雪夜,僵在风中一动不动,良久之后呆愣的搂起怀中女子失声颤哭。
翌日
太初宫
巍峨的宫墙之上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内廷负责洒扫院子的宫人与寺人拿着扫帚将过道处的积雪一一清扫,几个内臣端着双手走在宫殿的廊道间,步伐轻而急促。
高内侍。内臣平息着粗喘的呼吸,将所陈宫外消息的卷纸从袖中拿出交到高延福手中,又踮起脚在其耳侧嘀咕了一阵。
高延福听后微微点头,诸位辛苦,刚下早朝,且到殿廊与百官一同用早膳去吧。
小人等寺人,不敢与诸位官人同食。
圣人赏的,诸位不必担忧。
喏,谢主隆恩。
高延福揣着密信转身入内,此时恰好几个留在后殿与皇帝议政的宰相退出,高延福与几个宰相道过礼后径直走到皇帝身侧,大家。
走得这般匆忙,可是宫外又出事了?
高延福将密信呈上,回大家,凤阁舍人王瑾晨的嫡妻于昨夜病逝。
准备接信的手突然顿住,女皇侧头,病逝?
高延福点头,是,今日一早,王宅连讣告都发出来了。
朕不是下旨让韦张二人视诊吗?
先前两位御医入宫回禀过,李氏所患恶疾已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
寒风通过门窗刮入殿内,女皇突然感到一丝寒意,遂垂下无力双手,来世一遭,终是谁也逃不过八苦。
景行坊
洛河将神都南北阻绝一分为二,洛南里坊的消息传至洛北总要迟一,厚实的积雪印着一行行马蹄印,随后又被车轮碾压,萧若兰拂去裘衣上所沾的积雪,一身赤红极在府中为醒目。
七娘倒是好雅兴,大清早便独自在这儿亭中赏雪下棋。将雪拂去后萧若兰抱着一只手炉走到东院。
纤细修长的手夹着一颗白子正在思索如何破黑子的残局,七娘的兴致不如阿姊,一大早就顶着风雪出门。
你可知道我在外头听到了什么?萧若兰顺着她的对桌坐下。
白子落下,萧婉吟将手收回怀中抱着铜炉抬眼,阿姊出门还不到半个时辰,中道而返,必然是有要紧事吧,至于是什么,七娘又不是阿姊肚子里的蛔虫,如何得知。旋即又从棋盒内夹起一粒白子,阿姊一大早出门是与宋姑娘有约吧?
父亲大祥刚过,只是去城南的寺庙里进香而已,刚渡过新中桥便听到有行人在议论,萧若兰语顿,抬眼道:李氏...殁了。
哒,哒,哒,棋子从白皙的手中滑落,沿着棋盘滚至旁侧桌上,萧婉吟睁着不敢置信的眸子,阿姊说什么?
凤阁舍人王瑾晨嫡妻于昨夜病逝家中,今日一早王家与李家便同时下了讣告。
不知为何,萧婉吟突感一丝悲凉,消息确切么?
我命车夫赶往修文坊,若不是李氏身故,王宅门前又何故要挂白绫,而且...萧若兰不愿再说下去。
而且什么?
《荀子正论篇》有云: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乃宗法五服,流传千年亘古未变,我虽未进去,却恰好瞧见府主人出来迎人,便也瞧见了他身上穿的丧服。
李氏乃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夫为妻着丧服有何奇怪。萧婉吟重新拾起那颗散落的棋子。
若服斩衰呢,你也不要紧么?萧若兰质问道。
两个时辰前
供小殓入禭的衣衾已经备好,但是主人一直呆在房中不肯出来,讣告一发,一会儿必然会有人前来吊唁的。万年抱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的衣衾。
长安与小环守在浴房门口,小环姑娘去劝说吧,平日就数你与主人最亲近,也侍奉最久。
小环接过万年手中的托盘,轻轻敲门道:郎君,已至卯时初了,外边的天马上要亮了。
灯架上的烛火安然的燃烧着,热水经过一夜停放早已凉透,如同血液不再流通之人一样冰冷,王瑾晨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榻,用尽全身力气揪着衣袖失声痛哭,她不明白,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与这样的结局,李锦的死让她再次失去了方向陷入了迷茫,至此时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愧疚,还是晚到的爱,但唯一可知的是,死别不可挽回,永远。
至卯时,天边被一道白光划破,神舟大地的夜色悄然离去,王瑾晨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泪眼从地上爬起,略过屏风走至门前将门打开,门口侯着几个中年妇人,还有她的贴身婢子小环,王瑾晨将手撑在门板上,满眼憔悴有气无力道:让准备小敛的人进来吧。
喏。
天刚刚亮,明堂的议政结束不久大内便有官员乘车至王宅,并非吊唁,而是代为传旨的通事舍人。
门下,凤阁舍人王瑾晨元配嫡妻李氏,贤良淑德,晨兢夕厉,夙兴昧旦,闻内宅之变故,逝者如斯,追赠新平郡君,赐锦衣、珠玉,以外命妇之礼葬之。
臣代亡妻,叩谢圣恩。
天子追赠的圣旨下达,朝廷百官纷纷亲自前往吊唁,无奈只得提前小敛入棺换上丧服。
院中停放的棺椁周身刷满黑漆,画以赤兽镇之,长安拦住从房中走出的婢女,饭含所用的稷与珠玉乃是圣人所赐,御赐之物为逝后尊荣,为何要替换?
小环端着被王瑾晨弃之不用的天子御赐珠玉摇头道:主人说,主母正是因这身尊荣而夭寿,什么死后尊荣,这实不过都是给活人看的,主人说不需要。
长安便不再多言,交与我处理吧,丧服已经送到了,等主母入棺停于灵堂后你便给主人送过去。
好。
装着女主人遗体的棺椁被戴白绫的族人抬至灵堂,小环将粗麻布制做的丧服送到更衣室。
咚咚!
郎君,丧服到了。
进来。
小环推门入内,王瑾晨一身白衣,案桌上堆着好几卷竹简,郎君忙了一夜未曾休息,这样下去身子骨如何能吃得消。
王瑾晨将手中笔搁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后吩咐道:主母的志与铭不用另外请人撰写,由我亲自,去打听一下民间擅雕刻的先生。
喏。小环走上前将衣服置于桌前。
王瑾晨抬头,丧服的断处有缉边,衣缘部分缝缉整齐,为何是齐哀?
丧礼仪制是如此,长安从门外跨入房中,朝王瑾晨叉手,主人自幼学儒,这道理应比小人更为清楚,小人知道主母身故,主人万分悲痛,然国朝重礼教...
既然嫡妻齐同夫,又为何夫死妻要服斩衰,而妻死夫却只服齐哀,王瑾晨将长安的话打断,把它换了。
这...长安对视了小环一眼,劝谏道:主人是举人进士,国朝的士大夫,若因情废礼,违背纲常,恐遭御史台弹劾。
那便弹劾吧。王瑾晨态度突然变得极为坚决。
长安本想继续劝阻,得见脸色后只好作罢,喏,小人这就去催司衣。
景行坊
萧若兰盯着一脸惊慌的人继而道:周公定礼只有妻妾为夫着斩衰,而夫为妻丧时却降次,即便嫡妻也是如此,至国朝,即便是嫡子为嫡母守孝也是齐哀三年,国朝士大夫重什么?他们那些儒生,无非是一个礼字为首要,乱了纲常,岂不又为肃正台抓到把柄?且不说这个,就论他为李氏不顾礼制着斩哀,这说明什么?
够了!萧婉吟将棋子拍于桌上。
萧若兰依旧不罢休,至少李氏于他心中已有一席之地,这段姻缘与记忆,恐怕他终生难忘吧。
作者有话要说:五服之礼每个朝代都有细微的变化,大致承周。
第104章 祖宗之法
停尸之后,复者拿着新平郡君生前的礼服从南面的屋檐爬上房顶,面朝北杨衣三招,呼唤逝者的名字,三招之后从屋顶北面抛下,由专人抱着衣箱站在阶梯口接住,而后送往灵堂盖于亡者尸身之上,以此希望可以还魂,可人死又岂能复生。
小殓后,丧乐与服丧之人的哭声频频从王巷中传出,最先前来王宅吊唁的是昔日在司刑寺供职的同僚,在入府瞧见王瑾晨身上的丧服时眼里闪现着错愕与担忧,王舍人对令正用情至深,想来郡君泉下有知,必然欣慰不已。
只是以同等的丧礼对待亡妻而已。王瑾晨回答的很淡然。
程仁正便入堂祭奠,礼毕后朝周围瞧了一圈,四下无人,旋即将王瑾晨从灵堂拉出至院角,圣人下诏追封令正,朝廷百官得知碍于天颜必然都会前来吊唁,我知贤弟用情至深想以周全之礼送亡妻这最后一程,以往倒是没什么,可如今时局紧张,百官因之前的诏狱而人人自危,贤弟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逾越规矩,恐遭人话柄。
满朝的士大夫口口声声以礼相待以礼相待,可是连这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礼?王瑾晨甩开程仁正的手,程兄休要再劝,若御史见之要告,那便对簿公堂,圣人以女子之身御明堂,我倒要看看这礼法究竟是为谁而设的。
御史中丞来俊臣前来吊唁。门口传入的通报声极大。
若程寺正害怕受子玗牵连可走后门出。王瑾晨指了一条路。
你怎一下变得如此固执了呢?程仁正不解,一件丧服为何会看得如此重要。
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王瑾晨回道,子玗还要去迎客。
罢了。程仁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程某言尽于此,望贤弟好自为之。
前院
因府主人先前入狱,王宅的下人便对前来吊唁的御史中丞抱有防备与敌意。
这不是先前在控鹤的长安与万年两兄弟吗?来俊臣穿着一身素袍,为吊唁做的准备相当充足,只是脸上并没有半点哀容,我当怎么在控鹤见不着了呢,原来是上王舍人家中侍奉了。
来中丞是代陛下宣旨的么?长安问道。
瞧长小兄弟说的话,难道没有旨意,本官就不能前来吊唁新平郡君?
尽管不喜,但是长安依旧向其作揖赔罪,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来俊臣将视线跳过长安,望着从拱门内走出的服丧之人,并不像先前来吊唁的几个官员一样为他的丧服惊讶,眯眼道猜测道:你们家舍人究竟是痴情呢还是多情。
待人走近,来俊臣客气的作揖道:下官来俊臣,见过王舍人。
来中丞,别来无恙。王瑾晨走上前,言语颇冷。
来某自然是无恙,倒是王舍人,尊夫人骤然离世,还请节哀顺变。
劳中丞挂念。王瑾晨也十分客气的回着礼。
既然是前来吊唁,为何他们还拦于此,这就是凤阁舍人的待客之道吗?
李氏突然病发身故与王瑾晨入狱有关也与来俊臣诬陷傅氏脱不了干系,亡妻临前与子玗言不想看到亲朋诸友为其太过悲伤,吊唁也可免之,子玗私心,想还亡妻长眠时一份清静,还请中丞见谅。王瑾晨解释道。
来俊臣因被阻拦,笑脸很快便消失不见,负手在王瑾晨身侧打转,盯着她身上的丧服道:还记得王舍人出使陇右九死一生,下官至客栈将舍人接回京城时所说的话吗?
时隔久远,子玗还真记不得了。
来俊臣抬手捋着疏松的胡须,若舍人将来陷入绝境,一定是因情所困,因情所致,才从阎王手中逃过一劫,王舍人又要自掘坟墓么?
何以见得?王瑾晨摊开手,故作不懂。
来俊臣背着双手转身朝门口走去,以王舍人的聪明才智,又岂会不知来某所言。
中丞这就要走了吗?王瑾晨站在身后招手唤道。
来俊臣顿步回首,眯着眼睛勾笑道:王舍人,明日,朝堂上见。
待人离去,王瑾晨眸色瞬变,不是惊慌也不是恐惧,而是满怀恨意,但是此番言论却把长安吓了一跳。
来俊臣正得势,明日朝堂会有议政,主母新丧,按理主人这一阵是不用入朝的,他这般言论恐怕明日会当廷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