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不拆穿也不说破,兀自笑了笑,没说话,两人就这样漫步在一排排树荫下,斑驳陆离的日光打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光影婆娑的人间美景,身后跟着的宫人瞧见了这样的氛围都下意识慢下来,不忍心打搅那两人。
这样一直到慈雍宫,殿外的人都知道皇后要来,没有阻拦,却在看到李绩的身影后微微惊讶,显然是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过来。
慈雍宫大门敞开,两人到的时候里面却也热闹。
陆宛瑜坐在首位上自是不必说,左下手是淑妃陆清苒,姑侄俩亲近,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倒是陆清苒旁边执手饮茶的人,一身素淡轻纱,容色温婉,偏头静静听着上首之人说话,嘴角笑意绵浅,不插嘴,恭敬又内敛。
那边陆宛瑜已经看到了两人结伴过来,止住话头看着前面,神色微微惊诧,下首两个女子也转过头来,皆是目光一怔,然后急忙起身行礼。
“陛下怎么有空过来了。”一番见礼后,陆宛瑜看着李绩问道。
李绩淡淡瞥了一眼容卿,绝口不提路上遇到的事,只解释说:“今日忽然想起来,儿臣也很久没来看母后了,所以过来给母后请安。”
眼下已经下午,不当不样的时间,哪里该是请安的时候,但刚才他那眼神已在不经意间说明了一切,不管是不是早有约定,他应该是因为容卿才一道过来的。
陆宛瑜能想到这里,陆清苒怎么想不到,看到两人并肩进来时她就已经要气疯了,每每她跟在李绩身旁时,从来都是落后一步,不像这
样平等亲近。卓容卿现在是皇后,又怀有龙嗣,地位自当跟她不一样了,就这么一眼,心中嫉妒疯涨,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陆宛瑜看了她一眼,将视线挪开,突然开口道:“陛下过来也正好,哀家让皇后过来,也是要说说采选秀女的事,毕竟事关陛下自己,问问你的意见也好。”
陆清苒听了她的话,却是比两个当事人还震惊,心中的不忿霎时褪去,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姑母。
其实今天让卓容卿过来是她的意思,采选秀女不过是个借口,就想趁她刚传来有孕的消息时隔应隔应她,都是女人,她比谁都清楚,没人愿意和颜悦色地跟人分享自己的男人的,就算她是皇后也一样。
但借口就是借口,大盛每逢三年在四月采选的事宜不是必要,朝臣没提陛下没提,就当然还是不要进行的好,现在姑母当着陛下的面亲口提醒这件事,万一陛下应了可怎么办?
明明是想给别人使绊子恶心人,现在她自己反而隔应到了,看完姑母又去看李绩,就等着他会怎么回应。
李绩闻言轻笑一声:“朕初登基,朝中诸事不定,实在没经历来应付这些,按惯例,这都是要皇后操心的。”
没有严词拒绝,只是把事情推给了别人,不知道是算作默认,还是顺水推舟就这么办了。
陆清苒心一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作为借口,也埋怨姑母为何如此沉不住气,那边李绩还没说完,他回头看了容卿一眼,声音温和:“但皇后近来身体不适,看来应该是操心不了选秀的事了。”
这算是回绝?
本已有些死心的陆清苒抬头去看,就见李绩眸中温柔地几乎要淌出水来,满眼都是身前的人,就把她们当作空气一般,而这神情,她与李绩相处之时从来没看到过。陆清苒攥着手心,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上面的陆宛瑜突然说话了,她先是叹了口气,语气颇有无奈:“陛下非哀家亲生,或许有的事你会觉得哀家插手太多了,但哀家既嫁到李家,生生世世都是李家人,自然该为李家着想。”
她淡笑着看向李绩,眼里充满慈爱:“陛下初登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是重要,李家经过数场战乱,如
今仍活着的,不过一个陛下,一个楚王而已,子嗣是根基,只有根基稳固了,才可言江山稳固,那些别有用心的臣子也不会太过嚣张。哀家知道你是重情谊的人,对皇后情深义重,也知道你不想用这种事劳烦她,或是让她受委屈。”
陆宛瑜说到这,又看向容卿:“卿儿,你身为皇后,更应该事事为陛下着想,哀家知道你懂事听话,一定会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的。”
她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句句真言,先将别人的话都堵死了,倘若要是还不答应,就是李绩一意孤行枉费她好心,就是容卿不知好歹跋扈任性。
陆清苒却要急死了,陛下不想选秀,她心里刚雀跃不已,没想到反而是姑母这边抓着不放,她本就不受宠,等到一个个妍姿艳质的秀女进宫来,分去帝王宠爱,那她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可言?
上首坐着的陆宛瑜是非常清醒的,她也知道陆家千挑万选送到李绩身边的这个女儿,其实满心里就只有情爱,所以不曾寄希望于她开窍。
李绩待卓容卿不同,那是她早就看出来的。但她不相信帝王衷情,肯一生里只爱一人,就算当下再怎么深情不移,早晚有一天也会厌倦。采选秀女,扩充后宫,要的就是李绩能在莺莺燕燕里做个比较,男人风流多情乃天性,皇家尤甚,只要能分去卓氏一丝宠爱也就够了,这一点她侄女现在做不到,不代表所有美人都做不到。
她是真心想要逼李绩做出这个决定的。
李绩一直侧耳听着,神色没什么变化,期间也没有打断她,等到她说完了,凌厉眉尾一抬,转头看着陆宛瑜,唇角笑意张扬。
“谁说朕要取消这次选秀的?”
众人皆是一怔,唯有容卿神情怏怏,眼底都是疲态,似乎只想赶快商量完自己好回去,也因此李绩再回头看到她这副模样的时候,后面那句话说得就有些咬牙切齿。
“朕只是说皇后不方便操持这件事,张泽跟朕都说了,皇后身体虚弱,怕受累,母后就不要逼她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陆宛瑜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绩扭头看向对面的陆清苒:“苒儿既为淑妃,是四妃之首,采选这样的小事办着应该不难
吧,不如这次就由你代替皇后去办,有什么不懂的正好可以问问母后,朕记得母后也操持过这样的事。”
陆清苒眼中满是震惊之色,她没想到最后担子会落到自己肩上,本来她就对选秀心中排斥,如今不仅没牵累到容卿,自己反而还搭进去了。
陆宛瑜也没想到。
她可太知道自己这个侄女了,选秀交给她,办不办砸都很难说。
万一苒儿闹脾气拎不清,被李绩揪出错处来,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这边李绩还为她“着想”,减少她的负担呢。
“朕念你是初次,怕你应付不过来,这次采选规模不必很大,就在丰京及其附近州县里找吧。”
陆清苒看他为自己考虑那么多,心里甜蜜,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手忙脚乱地起身:“臣妾遵旨……”
李绩满意地点点头,已经站起身:“母后还有别的事吗?”
他要走,陆宛瑜自然不会拦:“没有了,陛下去忙罢。”计划了许久的事,今天被李绩三言两语打发,事情完全朝着她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顿时心中郁结。
她这边郁闷着,李绩已经招呼起容卿了:“母后说没事了,走吧。”
陆宛瑜又是一怔。
她说没事了,只是没事跟陛下说,跟容卿却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容卿也跟着站起身,朝陆宛瑜弯了弯腰:“那臣妾也先告退了。”丝毫不留恋。
陆宛瑜张着嘴,两人已经一唱一和携手离开了,她回过神时,人影都看不见,细细深想今天的事,她本意要将选秀推给卓容卿,一是选美入宫分去李绩的宠爱,二是借此挑拨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知道容卿是个聪明人,但同样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交给她的事她能漂漂亮亮的完成,但心里一定会长刺,时间长了就是裂痕。
如今呢?却是被李绩推给了苒儿。
苒儿同样眼里不揉沙子,但她遇上与感情有关的事,实在算不上一个聪明人。
“姑母,你怎么在陛下面前提这事儿呢!”陆清苒已经直接说出她的不满了。
陆宛瑜一听到就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神色有些疲惫,但一瞥眼发现还有外人在这,慢慢端正了脸色,认真地看
向陆清苒:“陛下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这件事哀家提不提,早晚都是有人提的,你现在就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叫陛下失望。”
用李绩作饵果然有用,陆清苒一听到“别叫陛下失望”这样的话,眉头一皱,已经安静地不出声了,心里天平在向李绩看重她信任她倾斜,这么一想就舒服很多。
陆宛瑜最后嘱咐她:“你一定要办好,莫要出什么岔子!”
而后就有些疲惫地摆手,叫二人退下。
两人从慈雍宫里出来,陆清苒的脸上便有阴云密布,话不管说得有多好听,宫里要进新人了是事实,而卓容卿又有了身孕,倘若她生下个儿子,那自己在后宫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一直跟在她身旁,落后半步的人忽然开口说了句话:“我还在嬴州时就听闻永安县主容姿倾城,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任是谁跟她站到一处,都会被比下去的。”
陆清苒皱紧眉头,面色颇为不快:“世上美物多如牛毛,又何止她这一种?”
萧芷茹听出她话中带刺,慢慢底下头去,随即附和一声:“姐姐说得是,这世上美人千万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才要选秀进新人么,总对着一张脸,是会倦怠的。”
萧芷茹就是传言中的那个萧氏族人。
萧家祖籍嬴州,在当地也算一方大族,书香门第,身为李绩外家,在他登基后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萧文风领金翎卫指挥使,金翎卫乃玉麟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李绩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他手里,更别说还有萧文石在外朝,户部尚书是响当当的三品大员了。
这样的家族,肯定早早就替将来谋划,而萧芷茹就是那时被送到李绩身边,她甚至比陆清苒跟着李绩还要早,只不过那时无名无份。
而她身为李绩的女人,陆清苒自然也喜欢不起来她,只是出了卓容卿之后,她才觉得萧芷茹也没有那么碍眼,起码不足以成为她的威胁。
萧芷茹的话又勾起了她的恐惧,新人入宫,势在必行,但她多希望可以来得更晚一点,如今却还要她亲自去给陛下挑选良人。
她眼里哪有良人,她只能看到那些要进宫跟她分享宠爱的人都是恶人
!
“陛下有多久,没去你那里了?”陆清苒忽然问了一嘴,她定定地看着萧芷茹,眼中幽芒分不清是敌意还是疑问。
萧芷茹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了:“姐姐莫要笑话我,自打住进这赤阳宫,陛下就一次都没去过我那儿……”
陆清苒眼中浮现笑意,那时赤/裸裸的嘲笑,但很快又掩去,陛下不去承香殿也不去折香殿,洛宝林甚至都被赶到宫外去了,玉照宫那个还真是受着滔天盛宠,陛下待她如此不同,看都不看一眼她,她何来子嗣,何来翻身呢?
才被陆宛瑜几句话安抚下来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她继续向前走,面色阴晴不定,跟萧芷茹分开后,她回到承香殿,坐着想了很久,才跟身边的翠芜道:“我想见见母亲。”
翠屏得了疾病死了,翠芜就成了她的心腹,眼下心乱如麻,她没有主心骨,也不想跟姑母多说,只想和母亲见一面。
这点小事是可以的。
翠芜应声道:“奴婢去传信儿。”
……
慈雍宫出来后,容卿又是跟李绩肩并着肩走在林荫道上,两人脚步都不急,宫人落后好几步,远远的从后面跟着。
然容卿真是惜字如金,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安静地看着路边盛开的春花。
李绩紧着眉,十分矜持,可这矜持都没落在对方眼里,就他一个在这胸闷气短,也不知道在跟谁置气。
“选秀的事――”李绩终于忍不住了,状似不在意地开口,眼睛看着别处,声音拉了很长,“不会如常举行的。”
容卿“哦”了一声,转头看着他:“四哥觉得淑妃办不好?”
选秀交给了陆清苒,如果不能如常举行,问题一定出在她身上,就是不知道李绩怎么能这么笃定。
李绩眸色渐深:“不是办不好,是办不了。”
容卿一怔,而后收敛起笑意:“你觉得她会这么快就动手?我很好奇,四哥为什么就觉得她会害我。”
李绩心头一紧,赶快挪开眼去,他看了看前方,声音冰冷:“做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人没那么容易变的,更何况她还没受到任何惩罚。”
容卿皱了皱眉:“她从前还做过?”
“嗯……”李绩答的心不在焉,容卿却好像并不在意这
个问题,她扭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杨树,声音细弱蚊蝇:“四哥不遗憾吗?放弃了这么一个左拥右抱的好机会。”
语气中透出了一股凉意,还有些不易让人察觉的酸意,李绩心头一热,笑容紧跟着就浮上脸:“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容卿回头,就看到李绩忽然指着她肩头,大声喊了句:“虫子!”
落在后面很远的王椽和玉竹就听见前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齐齐抬头去看,就发现皇后娘娘钻到了李绩怀里。
非礼勿视。
又齐齐停住脚步垂下头去。
容卿怕得钻到李绩怀里,不停地问:“还有吗?还有吗?”
李绩却是抱住她整个身子,将她紧紧包裹住,杨树下,青草地上,相拥的两人沐浴斑驳光影,有风吹过。
李绩下巴搭在她青丝上,笑着紧了紧双臂。
“我不遗憾。”他回道。